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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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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险与贪婪的权衡
办公室里的吊扇像台年迈的老黄牛,扇叶裹着午后粘稠得化不开的热空气,慢悠悠地转着。
风里混着夏粮暴晒后残留的陈腐气息,还夹着墙角霉变的潮味,一呼一吸间,都像是把粮库里的沉闷拽进了这间屋子。
阳光透过蒙着薄尘的玻璃窗,在 “托市粮收购进度” 报表上投下歪斜的光斑,李长轩指尖夹着的香烟已烧到滤嘴,橙红的火点贴着指腹,烫得他猛地一缩手。
烟灰簌簌落下,在 “已完成 98%” 那行加粗的黑色数字旁积了一小撮灰,像给这份近乎完美的进度,添了道碍眼的瑕疵。
他没顾上擦,指节分明的手指抵在红木办公桌沿,笃、笃、笃,敲击声从慢到快,节奏越来越急,像是在跟心里飞速盘算的算盘珠子较劲,每一下都敲得空气更紧绷几分。
张建军坐在对面的黑色皮椅上,屁股只沾了半边椅面,后背绷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指关节却悄悄泛了白。
他眼梢的余光始终黏在李长轩脸上,从对方紧锁的眉头,到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连烟灰落在报表上都没错过。
见李长轩半天没吭声,他喉结上下滚了滚,咽了口干涩的唾沫,又往前凑了凑,椅子腿在地板上蹭出轻微的 “吱呀” 声,声音压得比刚才更低,几乎要贴在桌面上:
“李总,您尽管放心,这事儿我跟底下人都打点得明明白白。
粮车进库时闸口的老姚,每次过磅都得我递烟;记账的小赵,上个月孩子上学的事儿还是我帮着找的关系 —— 他们都不是外人,绝对靠谱。”
“不是外人?” 李长轩突然抬眼,瞳孔里映着窗外粮库堆得老高的粮垛,金黄的麦垛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光,他的语气却平得像一潭深水,听不出半分喜怒。
他把燃尽的烟蒂摁进玻璃烟灰缸,“滋啦” 一声,火星瞬间熄灭,留下一圈焦黑的印子。
他指腹反复摩挲着缸沿的螺旋纹路,那纹路磨得指尖发涩,
“老张,你当这粮库是你家后院,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把去年的陈粮拉进来,套上今年的新粮标签,再拉出去倒卖,就凭你手里那几张盖了章的单子,就能把国家的补贴款套出来?”
张建军心里 “咯噔” 一下,像被人攥住了喉咙,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裤缝,布料被绞出深深的褶皱。
脸上的笑却没敢收,只是那笑容比刚才僵了些,眼角的纹路都透着不自然:
“李总,您是这行的老行家,这里面的门道您比我清楚。
咱们走的都是正规入库手续,您看 ——”
他说着就要去摸放在脚边的黑色皮包,想把质检报告、过磅单都拿出来,
“质检报告是市粮检站出的,过磅单有老姚的签字,入库单连库管的章都盖好了,一样都不少。
就算上面真查下来,也挑不出半点儿错。再说了,每吨 166 块的手续费,还有新粮跟陈粮之间的差价补贴,这加起来可不是小数目,咱们俩……”
“我知道不是小数目。” 李长轩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手指从报表上 “已完成进度” 移到 “补贴金额” 那栏,指腹轻轻点了点纸面,每一下都像是在掂量那串数字的重量。纸张被按出细微的凹陷,又慢慢弹回来,像他此刻起伏不定的心。
他想起上周去省里参加的饭局,邻座的王主任手腕上戴着块新买的劳力士,表盘在灯光下闪着晃眼的光,席间还有意无意提了句 “最近帮朋友办了点粮贸的事,没费什么劲,倒赚了点零花钱”;
又想起自家老婆前两天坐在沙发上抱怨,说隔壁张局长家刚换了套两百平的大平层,装修得跟宫殿似的,“你看人家,再看看咱们,儿子明年出国留学的费用还没凑齐呢”。
这些念头像一群小虫子,钻进心里,在五脏六腑里乱爬,挠得他心尖又痒又慌。
他深吸了一口气,后背靠在椅背上,椅子发出一声轻微的 “咯吱” 声。
目光落在办公室墙上挂着的 “廉洁奉公” 匾额上,那四个字红底金字,被阳光照得发亮,刺得他眼睛有些疼。那是他刚当上粮库总经理时,上级单位送的,当时他还特意找了人,把匾额挂在最显眼的位置。
“风险太大了。” 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犹豫,
“这事儿环节太多,闸口、过磅、记账、库管,只要有一个人出岔子,咱们俩都得栽进去,到时候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张建军见他话里松了口风,眼睛一下子亮了,赶紧往前探了探身,几乎要从椅子上站起来,声音里添了几分急切:
“李总,风险跟利润本来就是成正比的啊!您想想,这事儿要是做成了,您还愁什么?您儿子明年出国留学的费用,一次性就能凑齐;您夫人想要的那套江景房,首付都够了。
再说了,咱们做得隐蔽,粮车每天按时进出,跟平时收新粮没两样,库管那边都打好招呼了,谁会怀疑?
就算有人问,就说这批粮是要调去邻市的储备库,理由现成的。”
李长轩的手指又开始敲桌子,笃、笃、笃,这次的节奏慢了些,却比刚才更重,每一下都像是敲在心上。
他闭了闭眼,脑海里突然闪过刚参加工作时的样子。那时他还是粮库的普通科员,跟着老主任去田间收粮。
夏天的太阳晒得地面发烫,农民们扛着沉甸甸的粮袋,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却笑得一脸满足。
老主任拍着他的肩膀说:“长轩,你记住,粮食是老百姓的命,也是国家的命,咱们守着粮库,就是守着大家的家底,可不能出半点儿差错。”
可现在,那份曾经让他觉得沉甸甸的 “家底”,在他眼里,好像慢慢变成了一串可以变现的数字,一串能让他摆脱现状的数字。
他猛地睁开眼,眼神里的犹豫像被风吹散的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决绝的坚定。
他看着张建军,手指在桌面上重重一敲,声音里没了刚才的迟疑:“好,就按你说的办。”
张建军脸上的笑一下子灿烂起来,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刚要开口说 “谢谢李总”,就被李长轩伸出来的手打断了。
“但是,” 李长轩往前倾了倾身,身体几乎要越过办公桌,目光锐利得像把刀,死死盯着张建军的眼睛,那眼神让张建军心里一寒,刚舒展开的身体又紧绷起来,
“你必须保证,所有单据都要做得天衣无缝,不能有半点儿破绽。
粮车的路线要固定,每次进出的时间要跟报表对上;库管的口供要提前串好,不管谁问,都得一口咬定是新粮。一点差错都不能有。要是出了任何问题,你知道后果。”
他的手指轻轻拍了拍张建军放在桌下的黑色皮包,皮包上的金属拉链反射出冷光,他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还有,这件事,除了咱们俩,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不管是家里人,还是身边的亲信,半个字都不能提。”
张建军赶紧点头,腰弯得更低了,几乎要碰到桌面:
“您放心,李总!我保证把事儿办得妥妥当当,绝不给您添麻烦!单据我会亲自核对,粮车路线我也会盯着,绝对不会出任何问题!”
李长轩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张建军拿起皮包,脚步轻快地走出办公室,关门的瞬间,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见李长轩正低头看着报表,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那笑容里藏着一丝得逞,又藏着一丝说不清的复杂。
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吊扇还在慢悠悠地转着,扇叶切割空气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李长轩拿起报表,翻到最后一页,目光落在 “预计补贴总额” 那栏,那串数字后面跟着一长串零,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
他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有兴奋,有犹豫,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他拿起笔,在报表空白处画了个圈,圈住了那串数字的一部分,又很快划掉,黑色的笔迹在白纸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像一道无法抹去的印记。
他不知道,此刻窗外,一辆印着 “粮库巡查” 字样的白色面包车正缓缓驶过,车窗半降着,里面坐着的人穿着深蓝色的制服,双手握着方向盘,一双眼睛正默默注视着办公楼的方向,目光落在李长轩办公室的窗户上,久久没有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