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代偿者的梦境游戏》午夜点心

5、风轻梦柔

　　春日的城市像糖水片一样漂亮。
　　在实习报社转正失败后，23岁的黎观从一堆自动回复的拒信里发现了一份来自经纪公司的邀请函。
　　“负责艺人的营销、推广、修图、剪辑、商务对接以及日常事务……看起来和新闻也能搭上点关系？”她又确认了一遍收件箱里真的没有其他面试邀约，只好沉痛且坚定按下清理键。瞬间空荡荡的邮箱里，唯有一颗金星闪耀在邀请函前。
　　本世纪最负盛名的Lumen酒店坐落在新市区与老城区交界的边缘一角，大门正对着那条贯通南北的运河轻轻柔柔地包揽了半边风景，后背倚坐繁华的商业街区，闪闪发光的玻璃幕墙为它抵挡住窥探的视线。
　　初次见面，黎观像猎人一样压低脚步。
　　秦牧之早早就在酒店顶层的套房门口等候，一头深褐色的蓬松短发永远都保持着定期补色，刘海下的双目狭长，眉眼间仍残存着想要成为大人的青涩。他穿一件青灰色的做旧卫衣，身材瘦削。气质便是不论是板正的职业套装还是繁丽的设计师款，穿在他身上都会有几分在娱乐圈里做三好学生的味道。
　　见黎观从电梯里出来，他像粉丝一样热情着挥舞双臂向她打招呼，并且主动介绍自己：“嗨！我是柳风柔的助理，我叫秦牧之，你可以叫我小秦，也可以叫我牧之，或者叫全名也没关系！”衣袖扯动的时候，黎观眼尖捕捉到他左手手腕上一闪而过的纤细女表，小臂外侧还有一道暗红色的凸起伤疤，十分狰狞可怕。但她神色未变，依旧一本正经地说：“秦老师您好，我叫黎观，是来面试执行经纪助理的。”
　　秦牧之自己也意识到了不妥，他不动声色地去观察着黎观的神情，试图从她的脸上看到“什么都没看见”这六个大字。黎观早在对视之前就默不作声地将目光转移了，满脸假装按捺的好奇，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身后装有柳风柔的房间，分不出心来关心他的手臂。
　　秦牧之松了口气，也不卖关子，顺势刷开房门邀请黎观先进去。厚铺的地毯良好地吸纳所有脚步，以至于秦牧之都没有发现门口正好有一位工作人员，捧着柳风柔今晚要戴的首饰，惊叫着擦身而过——“小心一点！“
　　“啊啊啊啊啊！非常抱歉！”秦牧之一个闪身挡在黎观身前，并向那位工作人员匆忙离开的背影大声道歉。
　　黎观站在他身后，打量着这间“星味”十足的房间：除成堆摆放的行李、包裹和拍摄器械之外，这儿数量最多的还是忙碌的工作人员们，他们都穿着像娱乐圈工服一样的黑色T恤，尘埃般飞舞、降落在这间套房的每一个角落。大部分房门都被大大敞开着方便大家通行，唯有化妆间虚掩的门缝中传出轻快的歌曲。
　　“叩叩！”秦牧之还是敲了敲门，很快化妆师助理就来开门让他们进去。
　　黎观能认出她是化妆师助理，是因为她的小拇指上还勾着一个睫毛夹，而不是卷发棒。
　　柳风柔已经换好礼服，背对着门，坐在柔软的椅子上随歌曲轻轻摇晃着双腿。银蓝色月光纱的裙摆上缀满了细密的珍珠，层层叠叠，摇晃起来像浪花泡沫淹没了她的脚背。一个皮肤极端洁净细腻的化妆师，半弓着腰挡在柳风柔与镜子中间，背部刚好挡住镜子里柳风柔的脸。他拿着一根细小的棍子清理睫毛膏造成的多余黏连，丝毫没有分心在来人的动静中。
　　听完黎观的自我介绍，柳风柔正好也完妆了，她挥了挥手让秦牧之先带化妆师离开。镜子里的美人一下就撞进了黎观的眼睛里：她唇角扬起新月弯尖般的狡黠，白皙的肌肤闪耀着莹润的光泽。她那双眼睛如同蝶翼，浅笑时眼尾挑起青丝万缕。
　　“这是我……亲眼所见……真正的柳风柔！”黎观忍不住小声惊呼，原来柳风柔这三个字念在口中，舌头都会变得柔软。
　　“柳、风柔……”昏迷中的黎观发出含糊不清地呓语。
　　春季的夜晚总是很混乱，隐藏在冬季的都破土而出，美好的、丑恶的都暴露在阳光下，带着过去一年的残影：欲望、痛苦、生命、激素、残破混杂在一起，再也没有冰雪可以掩盖，在一年的晨曦到达巅峰，缓慢生长留下祸根，在黄昏被消亡，等待来年生长出新的世界。
　　黑暗中，意识只知道什么时候清醒，却不知如何陷入混沌。
　　黎观睁开眼，眼前是一片硬质布料遮挡住的灰暗，鼻梁上略微松开的缝隙里露出一点焦糖色的地面和一角快速掠过，眼熟的裙摆。她谨慎挪动已经发麻肿胀的手脚，却发现自己被绑在一个很符合人体构造的物体上，手、头、脚都拥有独立的绑定对象。
　　伴随高跟鞋叩击地板的声音，模糊女声从不远处传来：“可恶的狗仔！一个公开活动有什么好拍的！跟这么紧，差点跟到这里来，害我都没机会换下礼服……她怎么还不醒？”最后一句话放在影视剧里一定会突然歪着头说。
　　意识尚在游离，黎观已经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冷静地回答说：“我醒了。”
　　“太好了！不过……黎观你不记得我了吧？”高跟鞋“蹬蹬蹬”地跑来了，停在了离黎观很近的地方，她几乎可以感受到那股温热的气息就在她手边。
　　“柳风柔。”她毫不迟疑地说。
　　“嗯，但不是这种记得。有没有更多的印象？”
　　“呃……女明星，大明星，我未来的老板？”黎观胡乱猜测，根本没有时间分析现在所处的情况。
　　“停停停！不用说了，你全都忘了。”
　　柳风柔的手指倒是不如身体其他部位的皮肤细腻，这很奇怪，因为她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明星。但仔细想想也不奇怪，她太瘦了，瘦得本来就没多少肌肉脂肪的手指皮肤覆在骨头上，像动物园里无需捕猎的鹰隼爪子。
　　她跃跃欲试攀上了黎观裸露的脖颈，美甲上的宝石刮过肌肤，引发一阵颤栗。黎观瞬间挣扎起来，丝带被拧得发热，越勒越紧。柳风柔毫不犹豫地收紧双手，死死箍住她的脖子。
　　“咳咳咳咳咳咳——”气管拥有最敏锐的感知，压迫带来的窒息如同穿云箭般点燃了全身细胞的殊死挣扎，磨得红肿的手腕不再因疼痛而退缩，它们在喉咙发出的嘶吼声中，不介意断臂求生。可惜这种单方面消耗巨大的抗争，没有一而再再而三，黎观很快安静下来不再动弹。
　　“唔！咳咳咳咳咳！啊——咳咳咳咳咳咳！”五分钟后，黎观浑身软绵绵地从缺氧眩晕中苏醒。她像被塞进了密不透风的木桶，扔进汪洋大海里被海浪噼里啪啦地打了一顿之后，木桶裂开搁浅在岸上漏进一丝救命的空气。大口喘息之时，浸淫在喉口中血腥气时刻提醒她方才的危险，必须压低喘息，降低存在感……
　　“这次想起来了吗？”话音刚落，黎观眼前的束缚就被扯了下来，挣扎在眼眶附近的泪水暴露在空气中，一阵潮热之后，散去了，视线里才不是一团团模糊的光晕。
　　“原来是一条领带。”
　　能不能看清绑匪的脸是横在人质求生面前的亘古难题，可柳风柔温柔地替她拨开挣扎时散落到眼前的长发，就好像刚才恶鬼附体的人不是她一样。
　　“黎观，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想起来了就要告诉我。不然，从现在开始你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是你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到底是谁——”黎观红着眼睛，嘴巴干干的，说出来的话虚弱无力：“我不认识你——就算你今天掐死我了，我也想不起来！”
　　“好可惜，”柳风柔失望的声音如咒语般落进耳中，绝望无限放大，“我多想你可以留在这儿陪我，可惜你又要去云塞了。”
　　脖子再次被掐住，黎观的手脚却没什么力气了。除了窒息以外，神经开始错误传达出一些难以忍受的痛痒，她开始想要撕开自己的喉咙，把气管剖开来好好抓一抓，抓到血肉模糊，不那么痒了为止。过度缺氧使她难以集中精力思考任何问题，意识在混乱与清晰之间，如同失序天平无法停止地倾斜两端，快速滑动。
　　此刻，黎观相信自己比柳风柔更迫切地需要答案。但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应该想起什么，脑海中的所有记忆都在真空中渐渐褪色成灰白。慌乱之中她听见自己剧烈的喘息，恍如隔世。最后呜咽了一声便落入了彻底的黑暗。疲惫如同一连串阴冷的小鬼簇拥她的记忆回到入云中的地狱，那个世界混乱得没有逻辑，却如同现实当中存在的真实梦境……
　　“作为女演员，好像一般都是被人掐脖子比较多啊……很少有机会能体验到掐人脖子的感觉，根本不知道应该用力在哪一段。”柳风柔心想，她拿不准这次尝试到底是失败还是成功。见黎观再次昏迷不醒，只好伸手上前探了探她的鼻息，确认一下自己应该继续等待还是让门外的人先进来处理收尸？
　　“贺……柳……你们都是人，那我是谁？我也是人吗？”
　　倏忽，被绑在十字架上的黎观睁开双眼，她看见了银灰色的道具十字架，也看见了黑色的丝带犹如地狱诗文爬满肌肤，看得清清楚楚。柳风柔高跟鞋踩累了，蹲坐地上用长长的指甲拨弄裙摆上的珍珠。黎观在十字架上凝视着她，像一位审判者静默等待着罪犯自己为罪行辩护。
　　3、2、1！
　　“柳……柳风柔！你怎么会在这里？啊啊啊啊啊啊——太好了！原来你不是虚拟的NPC啊！”
　　“怎么？是我不能当明星，还是你不想梦到我啊？”柳风柔故作凶狠地说，手上却已经开始替黎观松绑脚腕上的丝带，“看看你这玩命挣扎的样子！我都叫秦牧之去买来最柔软的丝带了，你能把自己勒成这样……幸好我准备了药膏，痛不痛？没事，表皮没有擦破，回酒店之后涂一下，明天就能好。”
　　“这儿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什么出现在这里，而且什么都不记得了？”黎观害怕地说，睫毛颤抖得像对钗子上的蝴蝶。
　　“你不是还记得找工作吗？所以我才能找到你。”柳风柔摸了摸她的头，温柔地说：“别怕，这是我的梦境，很安全。在这里，每个人都能拥有无限试错的成本。”
　　“但是……但……你怎么知道，像刚才那样‘呃啊——’一下掐住我的脖子就会醒啊？上次我在梦里跳楼都没有醒的！”
　　“坦白来说我并不知道，只是因为看了电影才想这样做试试的。”柳风柔回答得十分轻松，在一个被自己救了两次的人面前，她不需要伪装隐瞒，“你还记得自己是在游戏里对吧？上次你入睡太浅被困在噩梦里，游戏公司的人委托我去救你出来，又拜托我陪你一段时间，不要让你惊醒。这次听说有人要来我的梦境里过渡到深眠，我一猜就是你！所以我就让秦牧之在网上找你，给你发邀请。见了面发现你完全不记得我之后，才决定试一试的。没想到真的有用，救了你一次，掐了你一次，就当是功过相抵了？”
　　“柳风柔，明明是你救了我两次，你知道我不会愿意这样毫无意识地生存下去。”黎观很愿意说出她想听的话，又顺势把它引到自己需要的地方去：“我知道这是游戏，可是……我要怎么做才可以离开啊？我不想玩了，我想结束这场梦境。”
　　“这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梦境体验机会，你怎么可能结束它哈哈哈哈哈！就算我刚刚真的失败杀了你，你也只会出现在这座梦境世界的云塞里，梦境还在继续。”黎观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柳风柔的语气中透露出隐隐的喜悦，“除非——”抓住黎观的索求之后，她还特意停顿一下卖了卖关子。
　　“除非我完成体验主动关闭梦境，游戏结束之后才可能带你出去。”
　　“你还有多少体验没有完成呢，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到你的？”黎观一派毫不设防的样子，主动暴露了自己的渴望，又坦白自己的热心，
　　“当然！既然救了你，我肯定会帮你。不过这么多问题说起来太复杂了，走吧！先跟我回酒店休息，我再和你慢慢解释。”
　　房间里不只有一张床，但在熄灯了灯的房间里，女孩们睡在同一张床上才能说些半梦半醒的真心话。
　　黎观在柳风柔的洗发水里闻到了山崖上绝望中的救赎味道。清洗过吹干的长发散开在枕头上，整个房间都变成了一颗淋过糖浆再撒上糖霜的棒棒糖。
　　“如果刚才一不小心我死了你怎么办？”黎观把下半张脸都埋进被子里，说出来的话都闷闷的，但柳风柔知道她这是为自己的星途而担忧。
　　“那秦牧之可能要难过了，毕竟这是他的领带。”柳风柔食指挑起床头那卷领带给她看，然后哈哈大笑，“不过黎观，你有梦想吗？我说的这种梦想是有钱也想去实现，没钱也想去实现，有人支持也想去实现，没人支持也想去实现，就像在黑夜里追赶第二天有可能出现的太阳。”
　　“成为记者吗？好像已经实现了。”黎观眼神黯淡了一下，往杯子里埋得更深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梦想，我才被关进这个游戏。如果每次做梦的都会失忆的话，说不定是采访的时候得罪了谁才一直被关在这的。如果可以出去的话，我一定谨言慎行啦。”
　　“记者的话，好像有个很有名的奖项吧！你有想过自己很努力然后拿奖吗？”
　　“你说的是普利策新闻奖？读大学的时候有幻想过，现在觉得能安安稳稳做完新闻报道就已经很好了。”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小别重逢的人都有种默契。黎观没问起秦牧之，柳风柔也没问贺时序。最后她还替黎观按揉了一会红肿处涂抹的药膏，才安心睡去。
　　第二天早晨，秦牧之像太阳从床边升起，将一共睡了四小时的两个人彻底闹醒。对于床上突然多出了一个人秦牧之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在他心里，就算床上有一排人也应该准点起床开工。
　　时隔2个小时再次洗漱，黎观的勒痕比想象中严重，今早已经淤紫。她重新换成了膏药贴，反正被相机拍到了也分不清是纹身还是扭伤。
　　一沓刚打印出好的崭新合同，油墨味还未散去就被送到她面前，需要保密的部分比秦牧之拿来的咖啡杯还要高。黎观随手从中抽出一页抖了抖，看清楚条款中的内容之后，惊讶地跑到化妆桌前去问柳风柔：“上面写的是执行经纪？我从来都没有接触过娱乐圈，更没有追过星……而且我记得昨天来应聘的职位是助理吧？”
　　“做我的助理反而很危险哦！”柳风柔一边敷着面膜，一边搅弄手中那杯像刚从西伯利亚冰原挖出来的无糖美式咖啡，杯壁上的水珠顺着她的指缝滴落在秦牧之划好台词的剧本上晕开一大片色彩，“秦牧之就是最好的例子。我要你学习公关和营销，最终成为顶流明星的经纪人。”
　　联想到一起睡在床上时说过的话，黎观突然反应过来：“你想要在这个世界成为顶流明星？这就是你的梦想！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是我，秦牧之他怎么了？”
　　“秦牧之和你一样，原本也是传媒学校毕业，被公司寄予重望按照经纪人标准培养的。你可千万不要像他一样，沦为一个只会照顾生活起居的废物。”
　　“可我……”
　　“嘘！”柳风柔的指尖带着冰冷的水珠压上黎观张开一半的双唇，睫毛湿漉漉的也扑不灭瞳孔里熊熊燃烧的野心“你可以的，我知道。我答应你，你是唯一一个可以和我一起离开梦境的人类。我要你记住在游戏模拟中所学到的一切，让我带着你和这些宝贵的经验一起带回现实。从现在开始，签完合同之后就抛下你的心软，你不能像他一样。在一个合格的经纪人眼中我应该成为一件最值钱的商品，少掉半分价值都要当成亏本。当然，现在你会从最简单的运营粉丝开始做起，这也是最重要的事。你知道的，只要粉丝愿意，她们可以在一个人耳边重复一万遍你的好，可是她们失望了的话，对一万个人说你的不好也是轻而易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