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入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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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梦方醒，医院消毒液的气味尚在鼻尖停留，暗恋、背叛、双死的结局，眨眼都褪色成了隔日的梦境。
“爱得好莫名其妙……恨也是……”
黎观眼见着阴沉的病房告别变成一座洋房商店在阳光下温暖和煦的模样，意识回笼后不自觉吐槽出了声。身侧那人看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从他伸手抚向颈侧脉博的动作来看，黎观相信他仍疑心自己是具会被阳光分解的尸体，希望有人能把他挪到阴凉地方去。
她快速环顾四周，除了商店玻璃门把手上挂着一块隐隐约约写了“滤镜有售”字样的营业木牌之外，倒还真没有趁手的武器。
“我……我们都还活着？”贺时序低低垂落眉眼，神情复杂。生命被死神扯走的痛感如此清晰，他分明已经在病床上孤身前往了冰冷空虚的地狱。指尖传来强有力的脉搏却要逼他承认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场不可理喻的梦境。
“是啊，你还活着。”黎观遗憾地回答，“杀了两次都杀不掉，还搭上我陪着你死了一次。”
贺时序闻声抬起头，见她双手抱臂，没有半分梦中少女羞涩、伤情的模样，反倒形同鬼魅，成熟且冰冷。
“你到底是谁！”最不需要默契的时候，二人异口同声地率先质问起对方。
“叮！叮——”一声短，一声长，洋房屋檐下的淡紫风铃轻响。
午后柔和到能拉丝的光影里，年轻的店长身姿挺拔地站立在满墙鲜亮的凌霄花下，一簇枝叶满意地搭在他柔软的棕色发顶。精致的鼻梁上架起一副凸显个性的半框眼镜，上衣棕色系叠穿。除了帅气之外，他看起来更像是个温柔且十分固执的人。
层层嵌套的梦境的确很难要求刚刚醒来的亲历者保持冷静，所以他虚扶了一下眼镜，拿出十二万分的温和无害，柔声说：“欢迎来到云塞，这里是初次梦境体验的终点，也是分隔不同梦境世界的独立空间。我是这座云塞的负责人，代号蕉鹿。刚脱离梦境，记忆可能会有暂时性的出错或者缺失出现，别担心，这种情况很快就会恢复。”
事实上，他的嗓音配上无可匹敌的服务笑容，就算去出演反派坏蛋也会被人心疼的。
能了解信息的人出现了，黎观暂时放下梦中与贺时序的恩恩怨怨，热情而礼貌地问他：“那我要怎样才能醒来呢？这个什么游戏？退出指令在哪里？”
“没有退出指令哦！二位在初次梦境影响下似乎忘记了自己的现实身份？”蕉鹿面上仍持有无暇的温和微笑，丝毫不介意黎贺二人听到回答之后，瞬间燃起警惕的眼眸，继续说道：“两位签约内测师，你们好啊！如果完全忘记现实世界里发生过的事情的话，请跟随我进入商店休息，我会为你们重新讲解游戏规则以及合同的基本条款。”
黎观神色一变，她本能看向有过共同经历的贺时序，没想到对方也正好在看她。
“你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我们所做的梦究竟是什么游戏？”贺时序自然转移了目光，又淡淡落在蕉鹿的镜框上，既避免了直接对视的审视，又提醒他有人正在关注。
“游戏尚未公开发行，保密期间我们称呼它为云端游戏。”蕉鹿眼神中有微不可闻的叹息，却被黎观逮了个正着，“云端游戏是由TL公司创造出的，能够操纵、完善、美化人类梦境的大型真人体验类游戏。具体一点来讲就是你们在游戏中所体验到的梦境，既可以被投放预定剧情，也可以自由幻想，加强感受，甚至还有任务关卡式的娱乐形式。目前我们出现在云塞的形象，并不是彼此生物意义上的实体，而是一种虚拟形式的意识状态。游戏外我们会利用瀑布流将玩家与工作人员的意识链接至此，让游戏中的互动同步在每个人脑海中发生。”
说完，蕉鹿后退一步，空出进门的位置，微微俯身做出了邀请的手势。黎观刚要抬手拦住贺时序，就听见他那能将负分梦境化解成朋友间无害小游戏的危险嗓音——“我会为你们解释梦里所发生的一切。”
商店一楼摆满了不同大小、功能、型号的相机滤镜，无数射灯打在纯净无尘的玻璃展示柜上，光束如金线密织，波澜起伏。
“偏振镜、柔光镜、渐变……”真的走进店里，黎观反而很有闲情逸致地到处参观，轻声念出烫金标牌上的滤镜名称。
蕉鹿等他们都走进店里之后就关门落了锁，他说：“二位内测师初次体验到的梦境，被我们定义为‘入云’。它被设置为初入游戏必须经历的过渡性梦境，如同现实生活里下载游戏之后需要面对的加载动画一样，在游戏与现实之间创造时空间隔，引导玩家准备就绪。”
“你的意思是我们之前经历的种种都不是真正的梦境，而是人为设置的故事，或者说预录好的开场动画？”贺时序虽然没有像黎观那样走动参观，但他一直有意识地注意着黎观的动向。听起来玄之又玄的梦境游戏，即使对方明显怨恨于他，他也担心一眨眼她就会消失。
“不完全是，入云更像是在现实生活中大家入睡后都会经历的自然梦境。仅就入云世界而言，它只引导情绪和放大幻想，形成由黎观小姐的记忆和身心状况随机组成的故事，所以极易失控。截止到目前我们还没有真正通过瀑布流去影响、编辑过你们的梦境剧情。出于隐私考虑，除非当前梦境的体验者主动告知，即使是云塞的工作人员也无法知晓梦中所发生的事情。我们设定入云这种自由幻想模式梦境，是因为它会很好地引导大脑进入深度睡眠，帮助玩家在未来能够轻松接纳更多游戏方式的加入。但无论梦中发生了怎样程度严重的身体变形或物理伤害，可以保证的是你们的身体正躺在实验床上，并没有真正经历梦中发生的事情。”
“我的梦境体验里出现两个人类，这不符合你所说的游戏规则。”黎观不咸不淡的语气，听起来倒是比厉声责备还要严重许多。
“太好了，看来黎观小姐已经完全接受我介绍的规则信息了呢！”蕉鹿非常高兴地说，“我一直担心二位受到梦境混乱的影响，完全不相信我说的话，这会让游戏推进或者结束提前离开都变得异常困难……”
黎观冷嗤一声：“你知道我的名字……被困在这里，除了相信你，难道还能信另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
“你怎么知道她的梦境很混乱？”贺时序倒也没往黎观的枪口上撞。
“我先回答黎观小姐的问题，入云梦境在游戏中的确应该是非公开的梦境体验。唔，由于某位员工的失误，不过这也是写在内测师合约之中问题……才会让另一位内测师错误干扰到黎观小姐的梦境。但我们邀请各位游戏内测师提前完整地体验，就是为了在游戏上市之前进行完善。大部分已知危险发生的概率都已经写进了合同，发掘未知的部分更是内测师们职责所在。”他的回答免责且官方，“至于为什么知道梦境混乱，这和黎观小姐的问题也有关系——根据我们目前对瀑布流系统的了解，最大概率的可能是系统根据心理评估报告的结果，将两位内测师混淆成了同一个人。员工的失误并不是将二位手动分在了一起，而是失误在没能及时发现这样的漏洞错误。我们在游戏外通过仪器检测入睡后的脑内活跃区域时，发现黎观小姐的意识一直处于濒临清醒的警戒线上，甚至可以说有短暂的清醒并感知到周围环境变化的可能。你的大脑一直都在调用情绪，使它剧烈波动而冲击梦境。这种情况一般在梦境的体现便是情节混乱，现实元素在梦中变形扭曲，更有甚者会在梦中面对极度悲伤、恐惧的场景，都是大脑为了唤醒身体而撒下的谎。”
“比如说？”
“‘白色室内’是我们在入云梦境调研中最常听到的意象。不论参加内测的人是否留心观察过清醒时所处的环境，游戏实验区域大面积白色的装修风格都让‘白色’和‘封闭室内’概括成为大多数内测人员闭眼前脑内处理过的最后一个关于环境的信息。它们在睡梦中不会以概念的形式出现，而是某种结合了相关记忆的变形图像。特别的是，实验区在今天上午十点左右出现过灯光问题，C区照明灯在急速变亮后彻底熄灭，覆盖的正是黎观小姐所在位置。你可能会在清醒边缘，无意识记录下了这段视觉感受并将它作为梦境的一部分延续下去，比如梦见自己突然什么都看不见了之类的？”
黎观深吸了一口气说：“没有，我不想做梦，我不要玩游戏，我要出去。”
共度梦魇的贺时序并没有拆穿她，转头对蕉鹿说道：“我相信你所说的内容，但是作为内测师遇到生理不适的情况，公司也应该考虑提前结束工作吧？”
“虽然入云梦境出现了一点小小的问题，但是我们会按照约定执行新的方案，安排你们进入公司持有授权的梦境重新过渡到深眠。”蕉鹿是个温柔且固执的人，他带着暂时达成同盟的两人来到了商店里的二层空间。无数凌霄花藤蔓顺着打开的玻璃窗户，爬进室内，蔓延在空无一物的四面围墙上，随气流轻轻摇曳。一面高大的玻璃滤镜矗立楼层中间，黑色的锯齿边缘散发着金属特有的冷感。
蕉鹿走上前去轻轻抚摸着它的边框，怜惜地说：“这是坠门，是离开当前梦境的出口，也是通往下一个梦境的入口。”
如果黎观是一只猫的话，此刻贺时序已经看到她向后立起的胡须和耳朵了。
“我不去，我就待在这儿，熬到现实中的我醒来。”
“友情提醒！”蕉鹿冲她眨了眨眼睛，“离开游戏的出路在你们各自合约中需要完成的最后一个梦境里。只是待在云塞和我聊天的话，现实中也不会醒来的。虽然发生了一点小插曲，可是黎观小姐已经平安度过了清醒期，即使在梦中死去也不会真的清醒。二位还是可以尽情体验梦境世界的美好感受哦！”
黎观低着头，贺时序看惯了她清醒后的张牙舞爪，差点忘记那个在梦中默默爱恋，独自承受苦痛，勇敢到抱着他跳楼，最后又心软回来看他的那个人，也是她。
既然蕉鹿说的不能回头，他想要安慰她，至少帮助她不用那么害怕：“白色的实验室作为鱼钩在潜意识中捕捞到能被吸引的相似性碎片记忆，潜意识的补充逻辑拼凑出了梦中的白色别墅与实验室，甚至还有最后我所在的病房。它们共同点是都被设置成为告别场景，现实中的实验室可能让你产生过‘闭上眼睛就会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担忧，伴随离开熟悉环境的恐惧进入梦中就变成了情绪记忆勾勒出的图像场景。进入云塞后，我们了解到更多有关游戏的安全信息，经过大脑后解除警报，修复好精神上的创伤，这段记忆就很难再作为梦境素材触发。”他的嗓音是另一种让人想推心置腹的温和。
“你是心理医生？研究梦境心理的？”黎观抬起头来，认真看着他的眼睛。
“嗯，”面对黎观突然跳转话题的提问，贺时序有点懵，他不小心嗯了一声，又说道：“现实生活中我的职业是摄影师。”
“那就好，我本来还在担心‘不要擅自对别人下结论’这条规定没被写进心理学课本里呢！”如果说蕉鹿说的话是明晃晃的威胁，那知晓自己新晋黑历史排行榜第一的梦境男主——贺时序就是黎观没法封口的，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要想办法，让这个人永远都不要醒来。”黎观眯着眼睛，嘴角扬起的角度正如极速冲进鱼群漩涡中的一柄寒光闪闪的鱼钩。
眼见着又要冲突起来，蕉鹿一个念头就将黎贺二人按在坠门面前，黎观飘动的长发接触到高透坚硬的玻璃滤镜表面，瞬间被涟漪状的光晕吞没。前进的契机，落点总在刹那。
“等等！”黎观大喊着，有种被人轻轻按住眼球的紧张感。
“你们两个要一起出发哦！还有什么话要说吗？”蕉鹿耐心询问道。
“等你们游戏上市了也准备这样对待花钱体验的玩家？”黎观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要说的就是这个？走吧！1、2、3——”
“不是！我突然想起来参加游戏内测的事了！”
“哦？”蕉鹿松了松手示意她可以说完。
“我想起来参加内测的前一天晚上，朋友们在聚餐后为我送行。一个老朋友因为工作到最后没有出现。这件事我一直都很遗憾。可我刚才想起来，原来他一直都在路口等我。他只是想陪我走到更远的地方，再单独送行。”
“很感人，但是陪你们说了太久，现在我着急下班。”话音未落，他用力一推，将黎观和最后一刻突然反身护住她的贺时序一同推入坠门，直到控制住他们的双手也被光晕吞没。
他把手拿了出来，掌心余温尚在，空无一物。
空荡荡的云塞，只剩下满墙永不枯萎的凌霄花，和蕉鹿孤孤单单落在恢复成玻璃状态坠门上的倒影。
“你要回来。”他低声说。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入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