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箴言》扶枯

4、她

　　第四章：
　　日子像湖面的水纹，一层层荡开，表面平静，底下却自有流向。
　　忘一天天长大，那份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轮廓愈发清晰，但他看我的眼神，却逐渐染上独属于“教父”的印记——依赖里带着审视，驯服中藏着试探。
　　他五岁生日那天，我没有再送飞机模型，而是带他去了别墅顶层的玻璃阳光房。
　　那里，停放着一架崭新锃亮的小型模拟飞行器，足以以假乱真。
　　“试试？”我拉开舱门。
　　忘的眼睛瞬间被点亮，那是属于孩童最纯粹的渴望，几乎要冲破他平日里那份过分的沉静。
　　他爬进驾驶舱，小手敬畏地抚摸着密密麻麻的仪表盘。
　　我俯身，替他系好安全带，然后站在他身后，指点着最基本的操作按钮。
　　他学得极快，那种专注和领悟力，再次印证了他血脉里流淌的东西。
　　模拟器启动，穹顶屏幕亮起，呈现出一望无际的蔚蓝苍穹和绵软云层。
　　引擎轰鸣声低沉地响起。
　　忘深吸一口气，按照我的指示，推动操纵杆。
　　“飞机”抬头，冲上“云霄”。
　　那一刻，他小小的背影在驾驶舱里绷得笔直，透过玻璃穹顶的光落在他浅金色的头发上，几乎有些耀眼。
　　我没有看屏幕上的云卷云舒，只是看着他的后脑勺，看着他因为兴奋而微微发抖的肩膀。
　　忽然，他转过头，脸颊因为激动而泛红，眼睛亮得惊人，冲口而出：“爸爸也这样飞！”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秒。
　　模拟引擎的轰鸣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忘似乎也意识到失言，脸上的红晕褪去一些，眼神闪烁了一下，慢慢转过头，重新看向前方的“天空”，小声地、补救似的加了一个词：“……教父。”
　　我放在他椅背上的手，指尖微微一动。
　　我没有纠正他，也没有回应。
　　只是站直了身体，目光投向屏幕外真实的、被夕阳染成橘色的湖面。
　　那句脱口而出的“爸爸”，像一颗埋在华丽地毯下的硬核，不经意间硌了一下脚。
　　提醒着我，有些东西，并非轻易就能覆盖或抹去。
　　几天后，我收到一份秘密报告。王董那边的人，最近似乎在暗中接触一位长期旅居海外的女性钢琴家。
　　附件里是那位女士的照片和简介，眉眼温柔，气质出众。
　　报告末尾谨慎地提及，据传她早年与逝去的他有过一段颇深的纠葛，甚至因身体原因一度远赴海外疗养。
　　我看着那份报告，手指在光滑的纸面上轻轻敲击。
　　窗外的天阴了下来，湖面变成沉闷的铅灰色。
　　晚餐时，忘安静地切着盘子里的牛排，动作已经相当娴熟。
　　他忽然抬头问我：“教父，雷蒙德老师说，下个月有家长观摩日。”
　　雷蒙德是他就读的顶级私立学校的艺术导师。
　　“嗯。”我抿了一口红酒，“你想我去？”
　　他点点头，又低下头，用叉子戳着肉块：“老师说……最好父母都能来。”
　　我放下酒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一声。
　　忘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我会去。”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只需要考虑好那天要弹什么曲子给教父听。其他的，不需要操心。”
　　忘抬起头，眼睛看着我，似乎在确认我的话。
　　然后，他轻轻“嗯”了一声。
　　观摩日那天，学校礼堂衣香鬓影。我坐在第一排最中心的位置，忘在台上弹奏一首难度不低的肖邦曲子。
　　他穿着小礼服，脊背挺直，手指在黑白键上飞舞，神态专注而冷静，看不出丝毫紧张。
　　演奏结束，掌声雷动。他起身，鞠躬，目光精准地找到我。
　　我微微颔首。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侧门入口处，出现一个略显匆忙的纤细身影。
　　她穿着米白色的风衣，气质温婉，脸上带着些许歉意和不易察觉的激动张望。
　　她的目光，越过人群，直直地落在刚刚直起身的忘身上。
　　那一瞬间，我几乎能感觉到台上那孩子呼吸的凝滞。
　　我没有转头去看那位不速之客，只是保持着原有的姿态，看着忘，然后，缓缓地、极具压迫感地，鼓了几下掌。
　　掌声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尚未完全平息的掌声浪潮，像一种无形的宣告和控制。
　　忘的目光从门口收回，重新聚焦在我身上。
　　他脸上的细微波动平复下去，只剩下绝对的沉静。
　　忘再次对着我的方向，微微鞠了一躬。
　　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走向后台。助理无声地靠近，我低声吩咐：“请那位女士到休息室。注意，是‘请’。”
　　休息室里，我见到了她。
　　比照片上更显憔悴，但也更添几分我见犹怜的风致。
　　她看着我的眼神充满复杂的情绪，紧张，期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微先生，我……”她试图开口，声音微颤。
　　我抬手止住她，目光落在刚刚被老师带进来的忘身上。
　　“忘，”我开口，声音平稳无波，“这位是林阿姨，一位很杰出的钢琴家，碰巧今天来学校交流。”
　　我看着他懵懂又似乎感知到什么的琥珀色眼睛，继续用那种陈述事实的语气说：“她很喜欢你的演奏。”
　　女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又急切地看向忘，嘴唇翕动，却在我冰冷的注视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忘看看她，又看看我，最后，他走上前一步，对着那个女人，用我教导他的、无可挑剔的礼仪，清晰地说道：
　　“谢谢林阿姨。”
　　女人踉跄了一下，扶住了沙发靠背。
　　我伸出手，轻轻按在忘的肩膀上，对女人露出一个公式化的微笑：“抱歉，林女士，孩子接下来还有课程。失陪。”
　　说完，我带着忘，转身离开。
　　走廊的光线明亮而冰冷。
　　我能感觉到手掌下，忘小小的肩膀绷得很紧。
　　他没有回头。
　　我知道，那扇休息室的门，在我身后关上的一刻，也同时关上了某些别的可能。
　　湖面的冰层，看似平整光滑，但其下封锁着什么，只有掌控冰面的人才知道。
　　这游戏，每一步，都得分外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