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箴言》扶枯

11、舟瑾

　　第十章：
　　我在那扇厚重的门前停下，没有立刻推开，而是侧过头，看向身边脸色苍白、嘴唇紧抿的忘。
　　“你一直在寻找的答案，”我的声音低沉，在这寂静的地下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或许就在这扇门后面。”
　　说完，我推开了门。
　　预想中病房的消毒水味道并未扑面而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缕清冷的雪松香气。房间宽敞，布置得竟有几分雅致，灯光是温暖的色调，墙上甚至挂着一幅笔力遒劲的山水画。
　　一个男人背对着我们，站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地下庭院景观，模拟着天光。
　　他穿着舒适的深灰色羊绒衫和长裤，身姿挺拔，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
　　没有病容，没有消瘦，没有生死。
　　那张脸，与忘记忆中最后的样子几乎别无二致，只是眼神更深沉，嘴角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近乎倦怠的笑意。
　　舟瑾。
　　活的，健康的，甚至称得上从容的舟瑾。
　　忘的呼吸彻底停止了。
　　他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整个人僵在原地，连瞳孔的震颤都凝固了。
　　他所有的心理建设，所有的恐惧、愤怒或悲伤的预设，在这一刻全然落空，只剩下巨大的、荒诞的、足以摧毁一切认知的空白。
　　舟瑾的目光先落在我身上，那笑意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复杂的、只有我们两人才懂的默契，甚至是一丝戏谑。
　　“比预定时间晚了十七分钟，微歧。”
　　他开口，声音平稳悦耳，带着惯有的、令人如沐春风的磁性，“路上的巡查耽搁了？”
　　然后，他的目光才移向我身边那个几乎石化的少年。
　　舟瑾的眼神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变得极其复杂，像是冰层下的暗流涌动，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温和的、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平静。
　　“长大了不少。”
　　他对着忘，语气像在评价一件许久未见的艺术品，带着淡淡的感慨，却听不出多少真实的温度。
　　忘猛地喘过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浮出水面，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踉跄着向后退，直到脊背再次撞上冰冷的门框。
　　他看看舟瑾，又猛地转头看我，眼神里是彻底的崩溃和无法理解的疯狂。
　　“这……这是……”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几乎无法成言。
　　“如你所见。”
　　我淡淡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魔幻场景，“一个不怎么高明的金蝉脱壳。代价是‘星穹’项目的名义破产，以及……你三年的父爱。”
　　最后那句话，我说的轻描淡写，却像一把淬毒的匕首。
　　舟瑾微微蹙眉，似乎不喜我如此直白，但并未反驳。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忘身上，带着一种审视。
　　“看来微歧把你教得不错。”
　　他踱步走近，雪松的气息淡淡飘来，“能挖到‘深空探索’和‘星穹’的关联，比我预计的要早一年。”
　　舟瑾的靠近让忘如同受惊的困兽，猛地绷紧了全身肌肉。
　　“为什么？”忘终于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嘶哑，充满了被彻底愚弄的愤怒和绝望，“就为了……躲起来？就为了……那些破数据？！”
　　舟瑾停下脚步，站在一个既不亲近也不过分疏离的距离，轻轻笑了笑，那笑容里却没什么暖意。
　　“数据不‘破’，孩子。它们很危险，也很……珍贵。”他语气从容，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至于为什么……”
　　舟瑾的目光若有似无地飘向我，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形容的调侃和……逃避。
　　“或许是因为，有些人给的婚约，比辐射和爆炸更让人难以承受。”
　　他说的轻飘飘的，像是在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你说呢，微歧？”
　　婚约。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忘混乱的思绪，也瞬间照亮了许多他从未深思过的细节——教父身边从未出现过的亲密异性，外界某些隐晦的猜测，以及眼前这两个男人之间那种古怪的、旁人无法介入的紧绷感。
　　原来如此。
　　一切的疯狂算计，假死脱身，抛弃亲生骨肉，竟是为了逃避和另一个男人的婚约？
　　忘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一种比愤怒和悲伤更彻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上来。
　　他看着眼前这两个站在财富和权力顶端的男人，只觉得无比荒诞，无比……恶心。
　　我迎上舟瑾那带着挑衅和试探的目光，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现在讨论这个，毫无意义。”
　　我的声音冷硬，将话题拉回，“你儿子找到了你留下的线索。王董的耐心也快耗尽了。你打算继续躲在这里，欣赏你的假死带来的完美后果，还是做点什么？”
　　舟瑾脸上的笑意淡去，他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转向忘，眼神变得专注而锐利，终于有了几分昔日商业巨鳄的影子。
　　“他找到的，只是我留下的路标之一。”舟瑾缓缓道，“‘星穹’没有失败，它只是……走偏了。能量核心的突破超出了我们当时的控制能力，也超出了商业规则的范畴。王董那些人，他们只看到金钱和权力，他们会毁掉它，或者更糟——滥用它。”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忘：“我必须让它‘消失’，直到……出现合适的人，能沿着我留下的痕迹，找到真正的位置，理解它，然后……掌控它。”
　　忘站在原地，身体依旧在轻微发抖，但眼神里的疯狂和混乱正在被一种冰冷的、极其缓慢的清醒所取代。
　　他看着他的父亲，这个为了一个项目和一纸婚约就能轻易抛弃一切的男人，又看了看我，这个捡到他、培养他、把他带到这个荒谬真相面前的教父。
　　他的世界没有崩塌，它只是变得……前所未有的冰冷和坚硬。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干涩而刺耳，充满了不符合他年龄的讥讽。
　　“所以，”他抬起眼，目光像淬了冰的刀片，第一次毫无畏惧地在我和周谨之间来回扫视，“你躲起来，是为了守护你伟大的发现。而你，”
　　他看向我，“养着我，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把他逼出来，或者……得到那个‘星穹’？”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致命的尖锐。
　　“你们到底谁更可笑？还是说……你们本就是一样的？”
　　地下庭院模拟的天光透过玻璃，落在我们三人之间，明亮却毫无温度。
　　棋局早已摆开，而我们，都成了身在局中的棋子。
　　只是执棋的手，似乎不止一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