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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我是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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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再次踏入那栋弥漫著消毒水和绝望气息的建筑,心境却与上次截然不同。
不再是寻求共鸣的迷茫者,而是一个带著明确实验目的的观察员,或者说,祭品。
我不再漫无目的地询问病人,而是径直找到了负责我的那位表情严肃的中年医生。
“医生,”我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著一丝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近乎学术探讨般的冷静,“我想了解,彻底、可控地抹除特定记忆,或者更广泛地说,重塑一个人的核心认知和情感模式,在医学上是否可行?有没有……技术手段?”
医生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地审视着我,仿佛在评估我话语里潜藏的疯狂等级。“南珩也,人的大脑不是硬盘,记忆和人格也不是可以随意格式化的资料。失忆症通常是创伤或疾病的意外产物,过程不可控,结果也难以预测。至于‘重塑’……”
他顿了顿,语气带著警告。
“那是科幻小说,或者极其危险的边缘领域。”
“边缘领域?”我捕捉到了这个词,心脏不争气地漏跳了一拍,“您是说……存在这样的尝试?”
“存在,不代表合法,更不代表安全。”
医生的声音冷了下来,“比如某些极端的电休克疗法(ECT)引数设定,或者……非法流出的、针对记忆神经回路的实验性药物。它们带来的可能是永久的认知损伤、情感淡漠,甚至是人格解体,而非你想象中‘乾净的新生’。你手腕上的伤疤还没好透,我不认为你有能力承受更深的自我毁灭。”
“自我毁灭?”
我几乎是轻笑出声,这笑声在安静的诊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医生,您错了。我是在寻求‘自我证明’。死亡是彻底的毁灭,而失忆……失忆是‘旧我’的死亡,‘新我’的诞生。这是一个验证过程。只要能证明那个‘旧我’是唯一的、可以被‘杀死’的,我所承受的一切,就都有了意义。”
医生看我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和深深的忧虑,仿佛在看一个正在滑入无底深渊的灵魂。
“南珩也,这是极其危险且扭曲的想法!你现在的状态需要的是治疗,是稳定情绪,而不是进行这种……哲学自杀实验!”
“哲学自杀……”
我咀嚼著这个词,竟觉得异常贴切。
“也许吧。但我需要答案。请您告诉我,哪里能找到您说的‘边缘领域’?或者……方法?”我的眼神里没有恳求,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决。
医生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雨声仿佛都凝固了。
最终,他疲惫地叹了口气,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我不知道具体的方法。但如果你执意要走上这条路……离告诉你这个方法的人远一点。他的‘启发’,可能比你想象的更危险。”
?砚山。
医生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乱思绪中的迷雾。
?砚山那神秘的“帮助”,那洞悉一切的眼神,那精准投向我内心最阴暗角落的“失忆”理论……难道他并非无意?难道他……知道些什么?
离开精神病院时,雨下得更大了。
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却浇不熄我心中那簇名为“实验”的邪火。
医生的警告非但没有让我退缩,反而像是对?砚山的某种印证。
?砚山,这个我憎恶又无法摆脱的存在,他像一只盘踞在我命运蛛网中心的蜘蛛,冷静地观察着我的挣扎,适时地投下诱饵。
我主动联络了他。
我们在学校废弃的旧器材室见面。
这里弥漫著灰尘和铁锈的味道,昏暗的光线从高窗透入,切割出他模糊的轮廓。
他靠在落满灰的鞍马上,姿态闲适,仿佛料定了我会来。
“想通了?”他的声音带著一丝了然的笑意。
“告诉我,‘帮助’是什么?”
我单刀直入,声音因为紧张和某种病态的兴奋而微微发颤,“怎么才能做到‘可控的失忆’?怎么才能……杀死‘旧我’?”
?砚山没有立刻回答。
他慢慢走近,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在空旷的室内回响。
他停在我面前,距离近得能让我看清他眼中那抹奇异的、混合著探究与某种冷酷兴奋的光芒。
“南珩也,你比我想象的更有勇气,或者说……更疯狂。”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我手腕上那道狰狞的缝合疤痕,冰凉的触感让我一阵战栗。“死亡太容易了,也太过终极,验证之后什么都没有了。失忆……才是真正的炼金术。把旧的、腐朽的灵魂熔毁,看看能不能在灰烬里炼出点新东西。”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透明塑胶袋,里面装著几片形状不规则的白色药片。
他将袋子放在旁边一张积灰的乒乓球台上。
“这不是糖果,南珩也。”
?砚山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危险的蛊惑。
“它有一个模糊的代号,叫‘空白’。它能暂时、部分地阻断特定神经通路的传导,尤其是……与长期记忆和情感模式强关联的海马体和前额叶皮层区域。剂量是关键。少量,可能只是短暂的恍惚;过量,可能导致永久性损伤甚至脑死亡。而恰到好处……”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
“可能会制造出一段你梦寐以求的‘空白期’。在那段时间里,‘旧南珩也’暂时‘死’了。你可能会忘记自己是谁,忘记憎恨,忘记痛苦,忘记?砚山,也忘记那个‘我是不是我’的问题。”
我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几片小小的白色药片上。
它们看起来如此普通,却又仿佛蕴含著能撕裂我整个存在的力量。
这就是钥匙,开启那扇扭曲之门的钥匙。
“然后呢?”我的声音干涩,“空白期之后呢?”
“然后?”?砚山耸耸肩,“记忆可能会慢慢回流,也可能有些东西永远丢失了。就像你摔碎了一个花瓶,就算粘起来,裂痕也永远都在。而那个在‘空白期’里短暂存在的、懵懂的、没有过往负担的‘新南珩也’,当他面对回流记忆的冲击时,他会如何反应?他会接纳那个‘旧我’作为自己的一部分,还是会惊恐地排斥?这不正是你最想观察的吗?同一个躯壳,两种意识状态的碰撞……这是证明‘旧我’独特性的绝佳实验场。”
他的描述精准地刺中了我病态渴望的核心。
是的。
我要的就是这种碰撞,我要看着“旧我”如何在“新我”的废墟上挣扎重现,或者……彻底湮灭。
“你怎么会有这个?”我问,带著最后一丝警惕。
?砚山笑了笑,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高深莫测:“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敢不敢?”
他拿起那袋药片,轻轻掂了掂,“这是入场券,通往你‘自我证明’地狱的入场券。风险我已经告诉你了。选择权在你。”
他伸出手,将塑胶袋递到我面前。白色的药片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诱人的光泽。
空气仿佛凝固了。
雨声被隔绝在厚重的墙壁之外,世界只剩下我狂乱的心跳声和?砚山平静的呼吸声。
憎恨他,怀疑他,恐惧他……但此刻,他手中握著的是我渴求的答案,是我为自己设计的命运拐点。
“可控的失忆”……“旧我的死亡”……“新我的诞生”……“意识的碰撞”……
这些词语在我脑中轰鸣,压倒了所有理性的警告。
医生忧虑的脸,手腕伤口的幻痛,对?砚山的厌恶……一切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只剩下眼前这袋小小的白色药片,散发著毁灭与新生的双重诱惑。
我憎恨这个世界,憎恨所有人,最憎恨的是我自己。
而结束这份憎恨的唯一方法,似乎就是先彻底地杀死这份憎恨的载体——那个名为“南珩也”的、痛苦的灵魂。
我缓缓抬起手,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没有犹豫,没有退缩,我接过了那袋“空白”。
冰冷的塑胶袋紧贴在我的掌心,那几粒药片的轮廓清晰地印在面板上,像几颗等待引爆的微型炸弹。
?砚山看着我,眼中那抹奇异的兴奋光芒达到了顶点,随即又迅速隐没在惯常的温和之下,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暗。
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亲昵的残酷。
“祝你好运,南珩也。”
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记住,实验需要观察者。当你‘醒来’,无论你变成谁,或者谁变成了你……我都会在这里。”
说完,他转身,身影无声地融入器材室更深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我独自站在原地,紧握著那袋决定命运的药片。
废弃器材室的冰冷空气包裹著我,灰尘的味道钻入鼻腔。
窗外,十七岁漫长雨季的雨,依旧不知疲倦地冲刷着这个令人作呕的世界。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空白”。
一场针对我自己的、精密的灵魂谋杀,即将开始。
而祭品,就是此刻紧握着凶器的、名为南珩也的“旧我”。
我讨厌自己。
但很快,也许连这份讨厌,都将不复存在。
或者,将以一种全新的、更绝望的方式归来。
那就开始吧。
没有犹豫,没有仪式感。
我撕开袋子,倒出那几片形状不规则的白色药片。
它们躺在我的手心,安静得可怕,却又蕴含着足以颠覆我整个世界的风暴。
剂量?
?砚山只说了“恰到好处”的模糊概念。
这本身就是实验的一部分——风险与未知,是验证“唯一性”必须支付的代价。我渴求的不是安全,而是答案,哪怕答案本身是毁灭性的。
苦涩和铁锈味瞬间在口腔弥漫开来。
药好苦。
最初的几分钟,世界安静得诡异。
只有窗外雨点敲打玻璃的单调声响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器材室里的灰尘味似乎更浓了,呛得我喉咙发痒。
我靠在冰冷的鞍马上,等待着审判降临,或者……空白降临。
然后,它来了。
不是剧痛,而是一种诡异的剥离感。先是视野的边缘开始模糊、扭曲,像讯号不良的老旧电视萤幕。
接着,一股强烈的眩晕感攫住了我,仿佛脚下的水泥地变成了汹涌的海浪,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我重重地摔在地上,激起一片灰尘,呛得我剧烈咳嗽起来,但咳嗽的动作似乎也失去了协调,变得笨拙而怪异。
耳鸣尖锐地响起,淹没了雨声。
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碎裂。落满灰的鞍马变成了扭曲的怪物,高高的窗户像一只只冷漠的眼睛。
恐惧?不,不是恐惧。
是一种更深的、更原始的茫然。
我是谁?我在哪?我为什么躺在这里?
“我是……谁?” 声音从我自己喉咙里发出,却异常陌生,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就在嘴边……南……什么?为什么想不起来?一种巨大的恐慌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残留的、正在崩解的理智。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四肢却像不属于自己,绵软无力,只能在地上徒劳地蠕动。
记忆的碎片像被风卷起的玻璃渣,在混乱的意识风暴中飞溅、闪烁,却无法拼凑出任何完整的画面。
一张模糊的、带著温和笑容的脸……手腕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幻痛,那里似乎有一道丑陋的疤痕,但为什么会有疤?……一个穿著白大褂、表情严肃的男人(医生?)的声音在脑中回响:“危险……扭曲……哲学自杀……”
这些词语是什么意思?自杀?谁要自杀?
“不……不要……” 我发出无意义的呻吟,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
憎恨?对谁的憎恨?那个名字……那个我拼命想抓住的、属于自己的名字……为什么消失了?
那种支撑著我、折磨着我的、对世界对所有人包括对自己的强烈憎恨,此刻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抽走了,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的、令人窒息的虚无。
我甚至……连“憎恨”这种情感本身是什么感觉,都开始模糊了。
“我是谁……” 这个问题不再是哲学思辨,而变成了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绝望嘶喊。
没有“我”的感觉了。
视角还在,但这个视角一片空白,失去了所有座标。
我环顾四周,这个废弃的、落满灰尘的地方,陌生得如同异星球。
恐惧终于穿透了茫然,尖锐地刺入这片正在形成的“空白”之中。
未知的、彻底的未知,比任何具体的痛苦都更令人崩溃。
就在这时,一个脚步声在空旷的器材室门口响起,清晰、稳定,踩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
我艰难地、像生锈的机械般扭过头。
?砚山站在那里。
他没有离开。
他一直都在阴影里,像一个耐心的猎人,等待著他的猎物踏入陷阱,或者……等待他的实验样本开始反应。
他缓缓走了进来,皮鞋踩在灰尘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他蹲下身,与我平视,脸上没有任何惊讶,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一丝……满足的欣赏。
他的眼神锐利地扫描著我的脸,捕捉著我每一个茫然、惊恐、无助的表情细节,仿佛在记录珍贵的实验资料。
“感觉如何,南珩也?”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清晰地穿透了我耳中的嗡鸣。
南珩也?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捅进我混乱的意识深处,却没能开启任何一扇门,反而引发了更剧烈的震荡。
一些破碎的画面(教室、争吵、和好、关于“我是不是我”的讨论)伴随著尖锐的头痛猛地炸开,又迅速被无形的力量拖回混沌的深渊。
这个名字……似乎属于我?但为什么感觉如此遥远?如此……不真实?
“南……珩……也?” 我重复著这个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异常艰涩,像是在念一个陌生人的代号。
巨大的困惑和一种更深的恐惧攫住了我——如果我是“南珩也”,为什么我对自己一无所知?如果我不是,那我是谁?为什么?砚山这样叫我?
“看来,‘空白’起效了。” ?砚山的声音里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他伸出手,冰冷的指尖轻轻触碰我的额头,像是在测量体温,又像是在感受我意识层面的混乱风暴。“憎恨呢?还记得你有多讨厌?砚山吗?讨厌到……想让他去死?”
?砚山?去死?
这些词语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只激起微弱的涟漪,随即沉没。憎恨……?砚山……这些概念像是隔著一层厚厚的、模糊的毛玻璃。
我能捕捉到一丝丝残留的情绪波动——一种本能的反感,一种想要推开眼前这个人的冲动——但它们微弱得如同风中的残烛,无法形成任何实质性的情感。
讨厌谁?为什么讨厌?全都模糊不清。
“我……不知道……” 我茫然地看着他,眼神空洞,“你……是谁?我……是谁?这里……是哪里?”
每一个问题都带着纯粹的、婴儿般的困惑和无助。
记忆的根基被彻底挖空了,只剩下赤裸裸的、漂浮在虚无中的“此刻”。
?砚山笑了。
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刺眼,充满了掌控一切的残酷愉悦。
他拿出手机,调出录影模式,镜头对准了我失焦的瞳孔和写满茫然的脸。
“完美的‘空白期’。”
他低声自语,更像是在对着镜头陈述,“‘旧南珩也’人格认知功能显受损。核心情感模组出现大面积抑制或剥离。基础认知与记忆出现严重混乱,表现为强烈的身份认同障碍和时空定向障碍。符合预期目标,‘旧我’暂时性死亡状态初步达成。”
他的话语冰冷、专业,每一个字都像手术刀,精准地解剖着我此刻的状态,却与我内在的痛苦和茫然毫无关联。
我只是他实验报告里的一个活体标本。
“记住这种感觉,南珩也。”
?砚山收起手机,俯视着我,眼神里闪烁著残酷的光芒,“记住这片‘空白’。这是‘旧你’的坟墓。而接下来……”
他顿了顿,声音带著一种诡异的期待,“等记忆开始回流,当那个憎恨一切的‘旧南珩也’的灵魂碎片,试图重新占据这个被‘空白’清洗过的躯壳时……那场你期待的碰撞,就真正开始了。那才是证明的关键时刻。”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意识在虚无边缘挣扎的我。
“好好休息吧。你的葬礼刚刚开始,而你的复活……或者说,你的终极验证,还在后面。我会一直看着的。”
他转身,再次消失在器材室门口的光影交界处,留下我一个人,沉溺在由“空白”亲手挖掘的意识深渊里。
冰冷的地面硌着我的骨头,灰尘呛入喉咙。
耳鸣依旧尖锐,视野旋转扭曲。巨大的空洞感吞噬着我。
没有过去,没有情感,没有名字,没有“我”。
只有一片令人绝望的、纯粹的空白。
和?砚山留下的、关于一场即将到来的灵魂战争的冰冷预言。
我讨厌……讨厌什么?
我甚至忘记了“讨厌”是什么。
我……
我是谁?
雨声,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十七岁的雨季,淹没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