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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你是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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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你是谁?”
声音从我干裂的嘴唇里逸出,微弱得如同濒死者的呓语。
每一个音节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仿佛在粘稠的“空白”中挖掘通道。
眼前的人影模糊晃动,像隔着一层污浊的毛玻璃。
只有那双眼睛,锐利、专注,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穿透力,清晰地烙印在茫然的视野里。
时间感早已崩解。
他离开了多久?一分钟?一小时?还是永恒?
我依旧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地上,灰尘渗入衣料,黏在皮肤上。
耳鸣变成了低沉的嗡鸣,背景里的雨声遥远得像来自另一个维度。
那片巨大的虚无感依旧包裹着我,但不再是纯粹的空白,而是掺杂了冰冷的疲惫、生理性的不适——喉咙的干渴、被地面硌痛的骨头,以及一种……被彻底遗弃的无助。
?砚山蹲在我面前,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干净衣料的味道,与器材室腐朽的铁锈和灰尘气息格格不入。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用那种研究标本般的眼神,仔细地扫描着我的脸,仿佛在确认“空白”的深度和稳定性。
然后,他笑了。
不是之前那种带着冷酷探究和满足的残酷笑容,而是一种……温和的、甚至带着一丝……怜惜的弧度。
这笑容在他脸上显得如此陌生,如此突兀,像一幅精心绘制的假面。
“我是你的爱人。”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刻意放柔了语调,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砚山伸出手,动作异常轻柔,拂开我额前被冷汗和灰尘黏住的碎发,他冰冷的指尖触碰到我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不是厌恶,那种情绪在“空白”中依然模糊不清,而是一种纯粹的对未知触碰的本能反应。
“爱人?”
我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语,像在咀嚼一块没有味道的蜡。
概念是空洞的。
爱?
那是什么?
一种感觉?
一种联系?
我的意识像一片干涸的盐碱地,无法孕育任何情感的嫩芽。
这个名字——“南珩也”——似乎与我有某种联系,但“爱人”?这个指代眼前这个男人的称谓,像一块无法嵌入拼图的碎片。
“是的。”
?砚山的声音带着一种催眠般的肯定,他捕捉到我眼中的茫然和困惑,没有退缩,反而更凑近了些。
“南珩也,你生病了。生了很重的病,让你忘记了很多事情,包括我。”他的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忧伤和包容,“但没关系,我会在这里。我会帮你记起来。”
“生病……忘记……” 这些词语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我的意识表层激起微弱的涟漪。
他说的似乎可以解释我此刻的状态,一片空白,茫然无知。但为什么是“爱人”?为什么是他?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他脸上,试图在那张温和的假面下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或者一丝能点燃本能排斥的憎恨火花。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无法理解的“空白”。
甚至对他触碰我额头的手指,除了那点生理性的战栗,也生不出任何情绪。
?砚山似乎很满意我的沉默和茫然。他进一步编织着他的谎言:“你看这里,”
他轻轻拉起我的左手,手指抚过手腕上那道狰狞的缝合疤痕。他的动作极其轻柔,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这是你以前不小心弄伤的,记得吗?那时候,我很担心,守了你很久。”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回忆”的温情。
疤痕传来一阵熟悉的、微弱的幻痛。但这痛感与?砚山描述的“不小心”和“担心”完全无法连接。
它只是一个孤立的感觉信号,在虚无中闪烁,没有任何情感或记忆的上下文。
“不小心?”
我喃喃道,空洞的眼神盯着那道丑陋的伤疤。
本能告诉我,这解释不对。
非常不对。
这疤痕里似乎藏着更激烈、更黑暗的东西,但“空白”像厚厚的棉絮,将那些可能引爆的情绪和记忆死死捂住。
“对,不小心。”
?砚山坚定地重复,他的手指没有离开我的手腕,反而以一种近乎占有的姿态握着。
“都过去了。现在你只需要好好休息,相信我。我会照顾你。”
他的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拿出了一瓶纯净水,拧开瓶盖,小心翼翼地递到我干裂的唇边。
“喝点水,南珩也。你看起来很难受。”
水的清凉触碰到嘴唇,唤醒了强烈的生理渴望。
我几乎是贪婪地吮吸起来,顾不上姿势的狼狈,水顺着嘴角流下,混合着脸上的灰尘。
?砚山耐心地托着我的后颈,喂得很慢,眼神里充满了“关爱”的专注——像一个最称职的“爱人”。
然而,在这看似温情的场景之下,我空洞的眼底深处,或许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地方,一丝极微弱、极原始的不安在滋生。
不是因为?砚山的话,而是因为他的存在本身,因为这种被掌控、被定义的感觉。
“爱人”?
这个称谓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沉重地套在了这片“空白”之上。
它没有带来任何情感的回应,反而像在虚无的荒漠里强行插上了一面写满谎言的旗帜。
?砚山喂完水,用干净的纸巾——他显然是有备而来,轻轻擦拭我的嘴角和脸颊。
他的动作温柔得像对待一件稀世瓷器。
“别害怕,南珩也。”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声音低沉而充满蛊惑力,每一个字都像试图在“空白”的画布上涂抹他想要的色彩。
“记忆会慢慢回来的。我会陪着你,一点一点,把‘我们’找回来。”
“我们”?
这个词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了茫然的意识深处。
“空白”依旧浩瀚,但?砚山正试图在这片废墟上,亲手搭建一座名为“虚假关系”的囚笼。
我是谁?
南珩也。
他是谁?
我的“爱人”?
在这片由药物制造的虚无和他人精心编织的谎言里,我失去了憎恨,失去了怀疑,也失去了……“我”最本真的模样。
雨声,还在窗外淅沥。
十七岁的雨季,浸泡在消毒水、谎言和一片令人绝望的“空白”里。
而“爱人”的枷锁,已然落下。
器材室的冰冷仿佛渗入了骨髓,?砚山指尖的触感和他口中“爱人”的称谓,像两股截然不同的电流在我混沌的意识里乱窜。
他喂水的动作是温柔的,擦拭脸颊的纸巾是柔软的,甚至连他眼中刻意流露的“忧伤”和“包容”都带着一种精心雕琢的虚假温度。
这温度本该是慰藉,却让我从骨髓深处泛起一阵更深的寒意——一种对“空白”本身被强行涂抹上陌生色彩的恐惧。
“我们?”我重复着这个词,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生锈的铁皮。
这个概念太大,太沉重,坠入我意识这片虚无的海洋,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我……不记得。”
“没关系,”?砚山的声音轻柔得如同催眠曲,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记忆会回来的。重要的是感觉,南珩也。看着我,你能感觉到什么?”
他捧起我的脸,强迫我的视线聚焦在他脸上。
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刻意营造的、足以溺毙人的“深情”。
他离得那么近,呼吸几乎拂过我的皮肤。
感觉?
我的大脑像一台被格式化的机器,徒劳地扫描着眼前这张英俊、温和、带着虚假关切的年轻面孔。
指令是检索“感觉”。
结果是一片空白的报错。
没有爱恋的悸动,没有依赖的温暖,没有憎恨的灼烧,甚至连一丝熟悉感都欠奉。
只有一种……纯粹而冰冷的茫然,如同观察一幅陌生的人像画。
“感觉……?”我艰难地吐出这个词,眼神空洞地倒映着他精心布置的伪装,“很……奇怪。你……很近。”
除此之外,再无线索。
那种本能的、想要推开他的冲动,在“空白”的压制下,微弱得如同风中之烛,无法形成任何有意义的行动或情绪。
?砚山似乎对我的反应并不意外,甚至,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快、极隐蔽的满意。
我的茫然和空白,正是他实验的“完美”成果。
他需要的不是我的情感回应,而是这块可供他肆意书写的“白板”。
“奇怪是正常的,”他循循善诱,声音里带着一种导师般的耐心,“因为你生病了。但你的潜意识还记得我,南珩也。你的身体还记得。”
他的手指再次滑落到我的手腕,精准地按压在那道狰狞的缝合疤痕上。
手腕上的剧痛像一道撕裂虚无的闪电。
?砚山指尖的按压精准而冷酷,那道缝合的伤疤仿佛瞬间活了过来,变成一条噬咬血肉的毒蛇。冰冷的锐痛穿透了麻木的“空白”,直抵意识深处,激得我浑身痉挛,喉咙里溢出一声短促、破碎的抽气。
“呃——!”
身体在本能地蜷缩、后退,试图逃离那根施加痛苦的手指,但?砚山的手像铁钳,纹丝不动。他脸上那副精心绘制的“爱人”假面,在疼痛的刺激下,在我茫然却因生理反应而聚焦的视线里,裂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之下,是纯粹的、冰冷的观察。
他在看。
看这具名为“南珩也”的躯壳在痛苦下的反应,看这片被他亲手制造的“空白”如何被原始的痛觉撕扯。
“疼……”这个字从我齿缝里挤出,带着生理性的颤抖和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纯粹的控诉。这痛感如此熟悉,如此具体,像一个顽固的锚点,死死地钉在这片意识漂流的虚无之海上。它提醒着我这具身体的存在,也隐约指向一个被“空白”掩埋的、充满激烈情绪的过去——绝不是“不小心”。
?砚山似乎很满意这剧烈的反应。他没有松开手,反而俯得更近,那双深邃的眼眸锁住我因疼痛而微微收缩的瞳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实验对象般的指令感:
“南珩也,这次你要思考的问题是:地球,或者是你现在生活的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
“世界……真实?”
疼痛的余波还在神经末梢窜动,这个新的、庞大而抽象的问题又像一块巨石投入我本就混沌的意识深潭。它比“我是谁”更宏大,更……令人眩晕。
“空白”的虚无感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命题撑开了更大的裂口。我茫然地环顾四周:落满灰尘、散发着腐朽铁锈味的废弃器材室;窗外依旧淅沥、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声;冰冷坚硬硌着骨头的水泥地;还有眼前这个自称是我“爱人”、眼神却像解剖刀一样的?砚山。
这一切……是真实的吗?
这个概念本身变得无比可疑。
“真实”是什么?是能被触摸到的灰尘?是能听到的雨声?是身体感受到的冰冷和疼痛?还是……?砚山口中那些我毫无印象的、关于“我们”的温情描述?
如果“我”的感觉、记忆、认知都可以被药物粗暴地剥离、被谎言轻易地涂抹,那么“我”所感知到的“世界”,它的基石又在哪里?
?砚山的问题像一颗种子,带着剧毒的根须,狠狠扎进了“空白”最脆弱的核心。它没有提供答案,而是彻底动摇了“存在”本身的可信度。
手腕上的痛感(他施加的痛)和眼前这个人的存在(他定义的“爱人”),此刻成了唯一能被“感知”的“真实”,却也是这整个“世界”中最令人恐惧和迷惑的部分。
“我……不知道……”我艰难地喘息着,疼痛和巨大的认知混乱让我眼前阵阵发黑,“痛……是真的……你……是真的?”我的目光落在他紧握着我手腕的手指上,那冰冷而充满力量的触感无比清晰,“可‘爱人’……不是真的……世界……”
我的声音断断续续,逻辑支离破碎,像在暴风雨中飘摇的破船。我能感觉到“南珩也”这个名字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个对“真实”极度敏感、甚至偏执的灵魂,但此刻那个灵魂被“空白”禁锢在深渊,只剩下这具躯壳在困惑与痛苦中挣扎。
?砚山的嘴角勾起一个近乎愉悦的弧度。他看到了他想要的——那片他精心制造的“空白”,正在被一个更根本、更恐怖的哲学黑洞所侵蚀。自我认知的崩塌之后,是存在根基的动摇。
“很好,”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低沉的、近乎赞许的残忍,“记住这种‘不知道’。记住这种对‘真实’的怀疑。这是‘空白’给你的礼物,南珩也。它将是你找回‘自己’……或者发现‘真相’……最关键的一步。”
他终于松开了按压我伤疤的手指,但那冰凉的触感和尖锐的痛楚仿佛还烙印在皮肤之下,与他抛出的那个关于世界真实性的问题紧紧缠绕在一起。
“爱人”的谎言依旧悬在头顶,像一顶沉重的、不合适的王冠。
手腕的疼痛提醒着过去的黑暗。
而“世界是否真实”的疑问,则像一把无形的巨斧,悬在了脚下这片摇摇欲坠的土地之上。
?砚山站起身,阴影再次笼罩下来。他像一个站在实验台后的冷漠主宰,看着他的造物在虚无、痛苦和终极疑问的漩涡中沉浮。
“休息吧。”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虚假的温和,却带着更深的寒意,“‘空白’还在持续,你的旅程……才刚刚开始。我会继续引导你,直到你找到属于你的……答案。”
他转身,再次走向门口那片光影交界处,留下我一个人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手腕的疼痛阵阵袭来,意识在“我是谁”、“他(爱人?)是谁”、“世界是什么”这三个巨大的、彼此撕裂的谜团之间,彻底迷失。
窗外,十七岁漫长的雨季,似乎要将整个世界都浸泡成一片模糊、可疑、无法证明其真实性的巨大幻影。而“南珩也”这个名字,连同它所代表的一切痛苦、憎恨和存在疑问,都在这片由药物和谎言构成的混沌汪洋中,无声地下沉。
我是谁?
他是谁?
这世界……是什么?
只有雨声,冰冷而固执地敲打着窗棂,仿佛某种单调的、无法解读的宇宙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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