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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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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来得突然,敲在瓦片上沙沙作响,像无数春蚕在啃噬桑叶。婉笙坐在窗前补一件旧衣,针脚细密,心思却飘得远。那日西餐厅的谈话,沈啸庭提及父亲时的神态,在她心里打着旋儿。
雨幕里,一辆黄包车停在院门口。车夫披着蓑衣,从车里捧出个油布包裹得严实的物事,叩响了门。
“顾小姐,沈先生让送来的。”
婉笙解开油布,里头是几册线装书,最上面一本竟是父亲批注过的《诗经集注》,她认得,这是父亲最常翻阅的那一册。
书页间夹着一封短笺,墨迹被雨气洇湿了些:
“令尊昔年曾言,蒹葭苍苍,非为悲秋,乃见求索之艰。今夜雨急,忽忆此语。”
没有署名,没有邀约,只这一句。婉笙的手指抚过父亲熟悉的批注“伊人何在,在水一方”,旁边竟添了新的墨迹,是沈啸庭的字:“三年寻觅,终见萍踪。”
雨声渐密,她忽然起身,撑了油纸伞往外走。
“这般大雨,去哪?”顾母在里间问。
“去还书。”婉笙的声音落在雨里。
她还是去了那家西餐厅。沈啸庭独自坐在老位置,面前摊着本书。见她来,他并不意外,只起身接过滴水的伞。
“书我收到了。”婉笙将油布包放在桌上,“多谢。”
他示意她坐下,侍应生端来热咖啡。蒸汽氤氲中,他望着窗外的雨幕,忽然说:
“那年令尊出事前,我受了伤。”他指了指左肋,“刀伤,在床上躺了两个月。”
婉笙握紧咖啡杯,听他说起那段往事。原来父亲被设计陷害时,沈啸庭正因帮会争斗重伤昏迷。等他醒来,顾家已倾塌,人去楼空。
“我让人四处打听,”他的声音低沉,“只说你们搬去了乡下。我去了三次,都不是。”
后来他在齐爷的当铺里看见一批旧书,其中就有顾父那本《说文解字注》,不过只有下册,当书的伙计说,是个年轻姑娘来当的,模样清秀,说话温声细气。
“我认得令尊的字,”他翻开带来的那本《诗经集注》,“还有这里,‘吾女笙儿最喜此篇’。”
婉笙的指尖颤了颤。那是父亲在她十六岁生日时的批注,写在《柏舟》篇旁。
雨声渐歇,玻璃窗上水痕蜿蜒。他说起如何通过书铺、学馆慢慢打听,如何得知她在女中代课,又如何装作偶遇去了榆钱巷。
“那日在你家门前,”他忽然笑了笑,“我看见窗台上晒着的干玉兰,和当年顾先生书桌上的很像。”
婉笙抬眼看他。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精明的沈老板,倒像个迷路多年终于找到归处的旅人。
“我欠令尊一句感谢。”他正色道,“若不是他那番‘英雄不论出处’的勉励,我可能永远只是个码头扛包的。”
窗外,卖花女的叫卖声随着雨歇又响起来。婉笙看着父亲旧书上的两色批注,一色是清隽的楷书,一色是瘦硬的行草,隔着三年光阴,在这雨后的午后悄然对话。
她终于明白,那日他为何特意提及“不肯过江东”。原来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段不肯随波逐流的往事。
离开时雨已停,夕阳破云而出。沈啸庭送她到巷口,忽然说:
“令尊的冤屈,我在查了。”
婉笙驻足,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厉色,那是属于沈老板的神色。
“不必...”
“应该的。”他打断她,声音很轻,“这是我欠他的。”
她转身走进巷子,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怀里那本《诗经集注》沉甸甸的,仿佛装着两个男人未尽的对话,和一个女儿刚刚开始明白的往事。
顾母在院门口张望,这次没有多问,只叹了口气:“热水备好了,快去暖暖。”
婉笙点头,走进屋里。夕照透过窗棂,正好落在父亲留下的那方残缺的砚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