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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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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日头,懒懒地照着榆钱巷。巷口的梧桐,叶子黄得透了,边缘卷着,干巴巴的,风一过,便有三两片慢悠悠地落下,没什么声响。
婉笙从巷子深处走出来,脚步比平日略快些。城南中学那半日代课的滋味,还在她舌尖绕着。孩子们的眼睛亮晶晶的,盯着她讲“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那光景,让她心头那盏将熄的灯,仿佛又拨亮了些许。这差事,是明远悄悄替她谋的,他没明说,可她心里透亮。
刚拐出巷口,险些撞上一个人。
青布长衫,洗得有些旧了,却干干净净。许明远就站在那里,像是偶遇,又像是已等了许久。他手里没拿什么,只袖口沾了些墨迹,是新染上的。
“回来了?”他问,声音不高,和这秋日午后的风一般,温温凉凉的。
“嗯。”婉笙应着,眼角瞥见他那清瘦的身影,心里的暖意,又添了几分。
“讲得可还顺利?”
“孩子们……是肯听的。”她顿了顿,想起那些稚嫩的面孔,语气里带了些许自己都未察觉的活气,“只是不知能否长久。”
“事在人为。”他看着她,“路总是人走出来的。”
两人一时无话。巷子外头,市声隔着,像另一个世界。阳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她脚边,淡淡的。
“我回去了。”婉笙低声道。
许明远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侧身让开了路。他看着她走进那片斑驳的墙影里,月白的衫子渐渐模糊,才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婉笙推开自家院门时,那点从外面带回来的、微薄的暖意,霎时便被院里的景象冲散了。
那辆黑色的汽车,又来了。这次,不是停在巷口,而是直接堵在了门前。车门开着,一个穿着体面的司机垂手立在一边。
堂屋里,母亲的声音带着一种过分热络的调子,穿透出来:“……沈先生您真是太费心了!这怎么敢当……”
婉笙的脚步停了下来。缸里的红鲫似乎也感到了不安,倏地钻进了浮萍底下。
顾母一眼瞧见了她,忙不迭地招手:“笙儿,快进来!快来看看!沈先生给你送晚上赴宴的衣裳来了!”
她走进去,一眼便看见桌上那个极大的、扎着金色丝带的锦盒。沈啸庭坐在昨日那张椅子上,依旧是一身深色衣衫,指间没有雪茄,只静静端着一杯茶,目光落在院中那口大水缸上,不知在想什么。见她进来,他的视线才转过来,在她脸上停了一瞬,没什么表情,只微微颔首。
“试试。”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不高。
顾母早已迫不及待地打开盒盖。里头是一件藕荷色的软缎旗袍,折叠得整整齐齐,光泽温润,像一泓静水。旁边还配着一件银鼠灰的薄呢短外套,都是极好的料子,极时新的样式。
“这……这得值多少……”顾母的声音低了下去,手指想摸,又不敢真个碰上,只在空中虚虚地比划着,眼里是掩不住的惊叹与欢喜。
婉笙看着那衣裳。颜色是雅致的,裁剪也大方,比她昨日想方设法要掩饰补丁的那件湖绉旗袍,不知好了多少去。可这“好”,有点沉,压得她心口发闷。
“有劳沈先生。”她的声音干巴巴的,和这满室浮动的、衣料与锦盒散发出的陌生香气格格不入。
沈啸庭放下茶杯,站起身。“不合身,再叫人来改。”他依旧是那句话,语气平淡,像在吩咐一桩寻常公事。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婉笙,这次停留得略久些,似乎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末了,他只对顾母略一点头,便朝外走去。
顾母一路说着千恩万谢的话,直送到汽车旁。
引擎声远去,院子里恢复了先前的寂静,却又好像比先前更空了。
顾母转回来,脸上兴奋的红潮还未褪尽,她抚摸着那光滑的缎面,叹道:“瞧瞧,这才是人穿的衣服!你爹在时……”她的话头又断了,这次却带着一种扬眉吐气似的感慨,“往后,只要你肯,这样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婉笙没接话。她走到桌边,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凉的缎面,触感细腻,却让她指尖微微蜷缩。她想起方才巷口,许明远袖口那点未干的墨迹,想起他说的“路总是人走出来的”。
顾母还在絮絮叨叨说着晚宴的规矩,如何举止,如何应对。
婉笙默默地拿起那件藕荷色旗袍,走进里屋。她将它平铺在窄小的床铺上,那柔和的颜色,在这简陋的屋子里,显得异样地突兀,像一片误落凡尘的霞光,美丽,却不太真实。
她站着,看了许久。窗外,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去,秋日的黄昏来得早,带着一股子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