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迢归途》青木一段

2、第 2 章

　　婉笙从“永昌当”那高高的柜台下走出来，手里攥着几张单薄的票子。那根银簪子的分量，换到手上，竟是这样轻飘飘的。冷风顺着空荡荡的街筒子灌进来，她下意识地想拢一拢衣领，手指碰到脖颈，才又想起那条湖蓝色的羊绒围巾，母亲的话，还在耳朵边上响着。
　　她终究是没有戴。那围巾太新，太软，颜色太鲜亮，像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快走到巷子口时，她看见了那辆汽车。黑色的，亮得晃眼，几个脏兮兮的孩子，远远地围着看，不敢靠近。
　　她的脚步，一下子沉了下去。
　　推开自家的院门，堂屋里已经点上了灯。母亲的声音正从里面传出来，
　　“沈先生您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真是，每次都让您破费……”
　　婉笙站在门口，阴影里，能看见堂屋的桌上，放着几个精美的纸匣子。一个穿着深色呢子大衣的高大身影背对着门，坐在母亲常坐的那张竹椅上，显得那椅子愈发破旧不堪。
　　顾母一眼瞥见了门外的女儿，脸上立刻堆起笑：“婉笙回来了？快进来，愣在门口做什么？沈先生来了好一会儿了！”
　　婉笙吸了一口气，慢慢走进去。灯光下，沈啸庭转过头来。他的脸膛算不得十分英俊，但线条硬朗，眉骨很高，眼睛看人的时候，带着一种审视。他看着她，嘴角微微向上，算是笑了。
　　“顾小姐出去了？”他的声音不高。
　　“嗯。”婉笙低低应了一声，目光落在自己的鞋尖上。
　　“去买点东西。”顾母忙不迭地接话，又转向沈啸庭，解释道，“这孩子，就是闲不住。”
　　沈啸庭的目光在婉笙空荡荡的颈间扫过，“天气凉，顾小姐出门，也不多穿些？”
　　婉笙还没开口，顾母已经抢着说：“说了她不听！沈先生您上回送的那条羊绒围巾，多好的东西，她就舍不得戴！真是小家子气！”
　　沈啸庭笑了笑，端起桌上顾母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一套还算完整的细瓷茶杯，喝了一口：“东西买了，就是用的。顾小姐不必太节省。”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婉笙觉得脸上有些发烧。
　　“当了多少？”顾母凑近女儿，把声音压得恰到好处。
　　婉笙把手里的票子递过去。顾母捏在手里，指尖搓了搓，眉头蹙了一下，显然是对这数目不满意，但脸上还是笑着：“好了，快去里屋，把围巾戴上！沈先生说得对，别着了凉。”
　　婉笙站着没动。
　　沈啸庭放下茶杯，“顾太太，不必为难顾小姐。”他看向婉笙，“年轻人，总是有些脾性的。”
　　他这话，不知是说给顾母听的，还是说给她听的。
　　“是啊是啊，沈先生您真是大人大量。”顾母干笑着，又催促婉笙，“还不快去倒杯热茶来！”
　　婉笙转身，默默地去拿暖水瓶。她的手有些抖。她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正沉甸甸地落在她身上。
　　“最近，市面上不太平。”沈啸庭的声音又响起来，是对着顾母说的，语调很随意，“码头上又闹了事，几个不成器的工人，想学人家罢工，掀不起什么风浪。”
　　顾母附和着：“可不是么！有沈先生你们这样的人物镇着，才能安稳哪。”
　　“安稳？”沈啸庭像是笑了一下，“这世道，哪有什么真正的安稳。不过是看谁手段硬，能挣一口饭吃罢了。”
　　婉笙端着茶杯过来，放到他面前。他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睛很黑，像两口深井，望不到底。
　　“顾小姐教书，还顺利吗？”他问。
　　“还好。”她说。
　　“教几个小孩子识字，能有什么出息。”顾母插嘴道，“沈先生见识广，有机会，还得请您多提点提点她。”
　　“妈……”婉笙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
　　沈啸庭摆了摆手，站起身：“天色不早，我就不多打扰了。”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婉笙脸上，停留了片刻，像是无意，又像是有心，“那条围巾，湖蓝色，很衬顾小姐。”
　　他说完，微微颔首，便朝外走去。顾母连忙跟上去送，嘴里不住地说着感谢和挽留的话。
　　婉笙站在原地，看着他那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的暮色里。院子里，那盏瓦数不高的灯泡，孤零零地照着空荡荡的院落。外面，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响了起来，沉闷而有力，然后渐渐远去，最终连同那一点虚假的热闹，都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