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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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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的湿气很重,昨夜的雨水积在破旧的水缸沿上,泛着铁锈的光。顾婉笙拿着一个小小的布包,刚从屋里出来,檐下的冷气就扑了她一身。她缩了缩肩膀,那件半旧的蓝布夹袄,到底是不顶用了。
她母亲顾太太正坐在堂屋靠门的那张竹椅上,借着门外灰蒙蒙的天光,补一件男人的旧长衫。那长衫的领口、袖口都磨得见了底,一层叠一层地打着补丁。
“妈,我出去了。”婉笙的声音低低的。
顾母没抬头,手指顶着顶针,“东西拿好了?”
“拿好了。”婉笙捏紧了手里的布包,里面是她母亲唯一一件像样的首饰,一根银鎏金的簪子,还是外婆那辈传下来的,做工精细,就是花样过时了。
“去‘永昌当’,别家压价狠。”顾母停下针,抬眼看了看女儿,目光落在她空荡荡的颈间,“你那旧围巾呢?这天脖子空着,要受凉。”
“不冷。”婉笙说,下意识把脖子往衣领里缩了缩。那条绒线围巾,去年冬天就已经朽了,一扯就断线。
“不是还有条湖蓝色的羊绒围巾么?”顾母又低下头去,像是随口一提,“沈先生上回送的。那样的东西,才衬你。”
婉笙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那条……太扎眼了,不当的。”
“谁叫你去当了!”顾母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些,“那是人家沈先生的心意!你就该戴着!我们顾家是落了魄,也没到要当客人礼物的地步!传出去像什么话!”
婉笙不说话了。堂屋里静下来,只有母亲扯动线绳的嘶嘶声,像某种虫子在啃噬木头。
“婉笙,”顾母的口气又缓下来,“不是妈说你。沈先生……人家是看得起我们。你爸爸去了这些年,咱们这日子,你也看见了。靠我接这点零散针线活,靠你教那几个学生,连这房子的屋顶漏了,都寻不出钱来修补。人总要往前看。”
“妈,我知道。”婉笙的声音更低了。
“你知道什么!”顾母放下手里的活计,看着她,“你知道昨天米铺的伙计来催账,是什么脸色?你知道隔壁张太太家的闺女,嫁了那个开绸缎庄的续弦,如今穿金戴银,她娘老子跟着沾了多大的光?我们这样的人家,还有什么可挑拣的?清高,清高能当饭吃,能当衣穿?”
“沈先生……他是什么人,您不是不知道。”婉笙抬起头,眼里有些水光,“他的钱,怎么来的?外面都说……”
“外面说什么?说他沈啸庭是混混出身,手底不干净?”顾母打断她,嘴角扯起一丝讥诮,“这世道,笑贫不笑娼!干净钱?干净钱让我们饿死冻死在这破屋子里,就干净了?你爸爸倒是一辈子干净,如今坟头的草都多高了!”
这话太重,砸得婉笙身子晃了一下。
她死死捏着布包。
这时,门外传来卖青菜的吆喝声,拖着长长的、凄凉的调子,由远及近,又慢慢远去。像是给这屋里的沉默打了个拍子。
“婉笙,”顾母叹了口气,声音又软了下来,“妈不是逼你。是这日子……它逼人哪。沈先生对你有心,这就是我们娘俩的造化。他送的东西,你好好用着,体体面面的,他看了也欢喜。这根破簪子,当了就当了,熬过这个月再说。听话。”
婉笙看着母亲眼角深刻的皱纹,心里那点微弱的抵抗,像被水浸透的纸,一点点塌了下去。她终是点了点头,喉咙里哽着,发不出声音。
“去吧,”顾母重新拿起针线,摆了摆手,“早些回来。晚上……说不定沈先生会来坐坐。你把那条羊绒围巾戴上。”
婉笙转过身,慢慢走出堂屋,走出院子。天上的云压得更低了,灰扑扑的,像一块脏旧的抹布,揩不掉这她心中厚重的哀愁。她捏了捏布包里的银簪,冰凉的,硌手。那条湖蓝色的、柔软得像梦一样的羊绒围巾,此刻仿佛成了一道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套在了她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