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心匪石》云端栖融

87、桃花劫7

　　宫宴的喧嚣与波折，随着夜色渐深，终于在琼华岛的笙歌渐歇中落下帷幕。

　　太液池上的灯火逐次熄灭，倒映的星月重新占据了水面，只余下涟漪轻荡，带走最后一抹繁华的余韵。

　　百官与新科进士们在内侍的引导下，有序地乘着小舟离开仙境般的琼华岛，回归尘世的街巷。

　　秦卿许随着人流，走在通往宫门的漫长甬道上，心中五味杂陈。

　　方才殿内冯御史的诘问与影七的反驳，如同冰火交织，让他既感压力，又有一丝莫名被正名后的微妙释然。

　　然而更深的是对未来莫测的忧虑。

　　丹书铁券的光环，如同一把双刃剑，既是对他过往功劳的肯定，也是将他推向风口浪尖的标记。

　　他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回到秦府那方相对安静的天地，理一理纷乱的思绪。

　　然而他刚走出宫门，正准备寻自家马车，一个身影便如雀儿般灵巧地凑了过来，带着一股少年人特有未被官场浸染的鲜活气息。

　　“秦兄！秦兄留步！”

　　秦卿许回头只见榜眼唐清茸正笑嘻嘻地站在他身后，一双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与兴奋。

　　他换下了宴会的正式袍服，穿着一身更为轻便的湖蓝色锦缎长衫，更显得唇红齿白，意气风发。

　　“唐兄。”秦卿许停下脚步，微微颔首。

　　他对这位活泼开朗的同科印象不坏，只是此刻身心俱疲，实在无心应酬。

　　唐清茸却浑然不觉他的疏离，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探寻：“秦兄，方才宴上，可真是……惊心动魄啊！冯老御史那张铁嘴，啧啧，也亏得影卫大人一番话，才堵了回去。不过……”

　　他话锋一转，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秦卿许，“小弟我对秦兄在江南道的经历，可是好奇得紧！”

　　“方才影卫大人只说个大概，什么治水、慰民、护驾，听着就令人神往！”

　　“秦兄，左右时辰尚早，不如我们寻个清净地方，你好好跟小弟讲讲？那洪水到底有多大？灾民情形如何？”

　　“陛下……陛下亲临险地，又是何等风姿？”

　　他一连串的问题如同珠玉落盘，噼啪作响，脸上写满了对传奇故事的渴望，仿佛将江南道之行看作了一场惊险刺激的冒险。

　　秦卿许看着他那张纯粹热情不谙世事的脸，心中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

　　江南道的经历于他而言，是血与火、生与死的烙印，是无数惨状与内心挣扎的混合体，绝非什么值得炫耀的谈资。

　　他正欲寻个借口婉拒，却见一名身着深青色宦官服饰、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快步走了过来，对着二人躬身一礼，声音不高却清晰。

　　“秦探花，唐榜眼，陛下口谕，请二位至干清宫西暖阁一见。”

　　秦卿许与唐清茸俱是一怔，尤其是唐清茸，脸上的兴奋瞬间转为紧张与受宠若惊。

　　陛下单独召见？这可是莫大的荣宠！

　　“臣等遵旨。”二人不敢怠慢，连忙整理衣冠，随着那太监再次转身，步入那森严的宫门。

　　穿过熟悉的宫道，夜色中的紫禁城更显幽深静谧，只有巡逻侍卫的脚步声和灯笼摇曳的光影。干清宫西暖阁的灯火通明，与外面的黑暗形成鲜明对比。

　　引路太监在阁外停下，躬身示意二人自行入内。

　　秦卿许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与唐清茸一前一后，迈入暖阁。

　　阁内不似宴会大殿那般辉煌开阔，却更显精致温馨。

　　地龙烧得暖意融融，驱散了春夜的微寒。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宁神静气的檀香。云初见并未坐在正中的御座上，而是闲适地靠坐在窗边一张铺着软垫的紫檀木榻上，手中拿着一卷书，似乎刚刚正在翻阅。

　　他依旧穿着那身明黄色的常服，灯光下侧脸线条清晰神色平和，少了几分宴席上的威仪，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意。

　　然而最让秦卿许目光一凝的，是榻边那个小小的身影。

　　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姑娘，穿着一身粉嫩嫩的襦裙，梳着两个乖巧的花苞头，正趴在榻边的地毯上，摆弄着几个精致的陶瓷小动物。

　　她生得玉雪可爱，肌肤白皙，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像极了上好的黑曜石，此刻正专注地盯着手中的小兔子，小嘴微微嘟起，模样天真烂漫。

　　秦卿许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脱口喊出那个名字，是初霁！

　　她怎么会在这里还被陛下带在身边？

　　看这情形陛下待她极好，小姑娘脸色红润衣着鲜亮，远比在江南道时那个瘦弱惊恐的小丫头要健康活泼得多。

　　唐清茸显然也看到了这个小姑娘，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疑惑，但立刻收敛心神，与秦卿许一同上前，躬身行礼：“臣参见陛下。”

　　云初见放下书卷，抬眼看向他们，目光在秦卿许身上停留了一瞬，淡淡开口：“平身吧。”

　　“宴席散后，朕想起还有些琐事，故而唤你们过来。”

　　他的语气平常，仿佛真是临时起意。

　　这时趴在地上玩的小姑娘似乎被声音惊动，抬起头来。

　　当她看到秦卿许时，那双大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小脸上绽放出毫无保留的、极度惊喜的笑容。

　　她丢下手中的陶瓷小兔，像只快乐的小鸟般张开双臂迈着还不算太稳的小步子，咯咯笑着，径直扑向了秦卿许。

　　“哥哥！哥哥！”

　　清脆稚嫩的童音在暖阁内响起，带着浓浓的依赖和喜悦。

　　秦卿许几乎是下意识地蹲下身，张开手臂，将扑过来的小丫头稳稳地接住，抱了个满怀。

　　小姑娘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把小脸埋在他肩窝里，亲昵地蹭了蹭，奶声奶气地重复着：“哥哥！初霁好想你呀！”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太出乎意料。秦卿许抱着怀中柔软温暖的小身体，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奶香和皂角清香，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了。

　　在江南道那些艰难的日子里，这个孩子的存在，曾是他内心不多的慰藉之一。他轻轻拍着初霁的背，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许多：“初霁乖，哥哥也想你。”

　　而站在一旁的唐清茸，此刻已经完全石化在了原地。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大脑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一片空白。

　　哥……哥哥？

　　这个明显被陛下带在身边、衣着精致、受尽宠爱的小姑娘，竟然喊秦卿许……哥哥？！

　　而且看秦卿许那熟练接抱、温柔回应的样子，两人分明熟悉至极！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似乎唯一合理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唐清茸脑海中疯狂滋生。

　　这……这该不会是秦兄和……和陛下……的……？！

　　他被自己这个大胆的猜想吓得魂飞魄散，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冷汗唰地一下就冒了出来。

　　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可能窥破了什么惊天秘辛，双腿都有些发软。

　　但他残存的理智和礼数让他强行镇定下来，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几乎要蹦出嗓子眼。

　　云初见将唐清茸的反应尽收眼底，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端起手边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目光平静无波，仿佛眼前这兄妹相认的一幕再寻常不过。

　　秦卿许安抚了初霁几句，也意识到唐清茸还在旁边，且陛下面色平静却莫测高深，便轻轻将初霁放下拉着她的小手，对唐清茸介绍道：“唐兄，这是初霁。”

　　然后又低头对初霁柔声说：“初霁，这是唐清茸哥哥。”

　　初霁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看了看唐清茸，似乎有些怕生，往秦卿许身后缩了缩，小声唤了句：“唐哥哥……”声音细若蚊蚋。

　　唐清茸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初霁躬身行礼，结结巴巴地道：“呃……在、在下唐清茸，见、见过……小小姐……”

　　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冷汗流得更凶了。

　　云初见放下茶杯，目光扫过唐清茸那副紧张到几乎要同手同脚的模样，又看了看一脸坦然的秦卿许，以及依赖地拉着秦卿许衣角的初霁，忽然淡淡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唐榜眼似乎很紧张？”

　　唐清茸浑身一激灵，差点跳起来，连忙摆手：“没、没有！臣、臣只是……只是从未抱过小孩，怕、怕唐突了小小姐……”

　　他胡乱找了个借口，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

　　云初见未置可否，只是对初霁招了招手：“初霁，过来。”

　　初霁看了看秦卿许，又看了看云初见，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松开秦卿许的衣角，迈着小步子走到了云初见榻边。

　　云初见伸手，极其自然地摸了摸她的头，动作轻柔。

　　小姑娘仰头看着他，甜甜地笑了。

　　“时辰不早了，你们退下吧。”云初见下了逐客令，语气依旧平淡。

　　“臣等告退。”秦卿许和唐清茸如蒙大赦，连忙躬身行礼，倒退着出了暖阁。

　　一走出干清宫的范围，来到寂静无人的宫道上，唐清茸立刻像被抽干了力气般，长长舒了一口气，扶着冰冷的宫墙，脸色依旧苍白，额头上全是冷汗。

　　“秦、秦兄……”他一把抓住秦卿许的胳膊，声音都在发颤，带着哭腔。

　　“你……你实话告诉我……那、那小姑娘……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她叫你哥哥……还、还在陛下那里……我的老天爷啊！”

　　“秦兄！你什么时候和……和当今圣上……有了个孩子啊？！”

　　“这、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现在被我看到了……我、我不会被砍头吧？！”

　　“秦兄！秦兄！你那丹书铁券……能、能借我用用吗？或者、或者能不能求陛下也赐我一面？我、我还不想死啊！”

　　他语无伦次，显然被自己那离谱的猜想吓得不轻，看向秦卿许的眼神充满了惊恐和一种我发现了不得了秘密的绝望。

　　秦卿许被他这一连串的质问和丰富的联想弄得哭笑不得，方才在暖阁内的复杂心绪都被冲淡了不少。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拍了拍唐清茸的肩膀，试图让他冷静下来：“唐兄，你冷静点。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哪有胡说！”唐清茸几乎要跳起来，压低声音，急切地辩解。

　　“那小姑娘叫你哥哥！陛下对她那么亲近！这、这还不是明摆着的事吗？秦兄！你可别瞒我了！我都看见了！”

　　秦卿许看着他这副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得耐心解释：“唐兄，你想到哪里去了。”

　　“初霁……她是我和陛下在江南道时遇到的孤儿，我看她孤苦无依，便带在身边照料了些时日。”

　　“后来……陛下仁德，怜她年幼失怙，便将她接入宫中抚养。”

　　“仅此而已。我与她，并无血缘关系，更非你所想的那般。”

　　“况且，我与陛下都是男子，莫要胡说了。”

　　唐清茸瞪大了眼睛，将信将疑：“真、真的？只是……孤儿？陛下……陛下只是好心收养？”

　　“千真万确。”秦卿许郑重地点点头。

　　“此事虽有些巧合，但绝无任何不可告人之处。”

　　“唐兄，你切莫胡思乱想，更不可在外胡言，否则才是真的会惹祸上身。”

　　听到秦卿许如此肯定的解释，唐清茸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了一些，但脸上仍有余悸，他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地道：“原、原来如此……可吓死我了！”

　　“秦兄，你是不知道，我刚才差点以为……唉！不过，陛下竟然会亲自收养一个孤女，这……这真是天恩浩荡啊！”

　　他顿了顿，又好奇地凑近问道：“那……秦兄，你在江南道，还经历了什么？快跟我说说！还有那个小姑娘，怎么会跟你这么亲？”

　　秦卿许看着唐清茸那双重新燃起好奇火焰的眼睛，无奈地摇了摇头。

　　今夜，看来是注定无法清静了。

　　而经此一闹他与陛下之间那本就微妙难言的关系，在唐清茸心中恐怕又蒙上了一层更加扑朔迷离的色彩。

　　宫墙深深，月色朦胧。一些看似偶然的相遇与误会，或许正在悄然改变着某些人命运的轨迹。

　　而那位端坐于深宫之中的年轻帝王，他心中所思所想，依旧如古井无波，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