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6、桃花劫6 ...
-
新科鼎甲游街的喧嚣余波未平,另一道更为隆重规格更高的旨意便已传遍京城。
为庆贺乙未科取士之盛、并祈佑即将到来的春祭大典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陛下特于三日后,在宫中太液池畔的琼华岛广寒殿,设盛大宫宴,犒劳新科进士,宴请文武百官及宗室勋贵。
此旨一下京城再次为之震动。
琼华岛广寒殿,乃皇家园林中最为雅致清幽之所,非重大节庆或接待极其尊贵的使臣从不轻启。
陛下以此地设宴,其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一时间京中权贵皆以收到宫宴请柬为荣,裁新衣、备贺礼,成为各家府邸的头等大事。
秦府自然也收到了那份纹饰精美、以金粉书就的请柬。
秦渊澈捧着请柬,喜忧参半。喜的是弟弟初入仕途便得蒙如此圣眷,忧的是那丹书铁券的风波尚未平息,此番宫宴弟弟必将成为众矢之的,不知有多少明枪暗箭在等着他。
他反复叮嘱秦卿许务必谨言慎行,万事低调。
秦卿许心中更是波澜起伏。
宫宴,意味着他将再次踏入那座宫城,可能会见到那个人。
不同于殿试时的远距离叩拜,也不同于干清宫暖阁中的短暂垂询,这是在相对放松的宴饮场合。
他既渴望能再见天颜,哪怕只是远远一瞥,又恐惧于在那众目睽睽之下自己无法控制的眼神或情绪会泄露心底惊天动地的秘密。
而丹书铁券如同一个灼热的烙印,让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无法摆脱那聚焦而来的、含义复杂的目光。
三日后夜幕初垂,太液池上灯火通明,宛如星汉倒映。
琼华岛如同仙境琼楼,蜿蜒的廊桥连接着陆地,岛上广寒殿飞檐斗拱,琉璃瓦在灯光下流光溢彩。
丝竹管弦之声隔着水面悠悠传来,夹杂着隐约的欢声笑语。
百官与新科进士们身着隆重的礼服,依品级序列,由内侍引导,乘着小舟渡过碧波荡漾的太液池,登上琼华岛。
一路行来但见奇花异草,怪石嶙峋,宫灯如昼,奢华雅致,叹为观止。
广寒殿内更是金碧辉煌,殿顶高悬巨大的琉璃宫灯,四周墙壁镶嵌着夜明珠,柔和的光线照亮了整个殿堂。
御座设于北面高台之上,下首两侧按尊卑次序设满了紫檀木案几,美酒佳肴早已陈列其上。
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酒香以及各种珍馐的香气。
秦卿许随着新科进士的队伍入殿,按引班太监的指引,在靠近殿门、相对靠后的位置落座。
这个位置让他稍感安心,可以最大限度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他垂眸静坐努力让自己的心神平静下来,但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扫向那空置的御座,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
戌时正,钟鼓齐鸣,净鞭再响。司礼太监高唱:“陛下驾到——!”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官员宗亲皆离席起身,垂首肃立。
秦卿许随着众人起身,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只见云初见在一众内侍宫娥的簇拥下,缓步从殿后步入。
他今日未着繁复的朝服,只穿了一身明黄色的常服便袍,袍服上用金线绣着精致的龙纹,简约而尊贵。
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衬得面容愈发清俊,脸色虽仍显苍白,但眉宇间的病弱之气似乎被这盛大的场合冲淡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不容逼视的威仪。
他步履平稳,目光平静地扫过殿内众人,微微颔首。
“众卿平身,入座吧。”他的声音透过殿内广阔的空间传来,依旧带着那份少年人特有的清脆。
“谢陛下!”众人齐声谢恩,各自归座。
宴会正式开始。
宫女们如穿花蝴蝶般奉上珍馐美馔,乐师奏起悠扬的宫廷雅乐,舞姬们身着彩衣,在殿中翩翩起舞。
一时间,殿内觥筹交错,笑语喧阗,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秦卿许低头默默饮酒,食不知味。
他能感觉到,尽管他坐在角落,仍有无形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他身上,带着探究、好奇、乃至不善。
他尽量不与任何人对视,只希望这场宴会能尽快结束。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一些宗室亲王和勋贵老臣开始轮番向陛下敬酒说些吉祥话,气氛融洽。
这时一位身着绯袍、面容清癯、目光锐利的老臣,手持酒杯站了起来。
秦卿许认得他,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冯铮,以耿直敢言甚至有些刻板固执著称。
冯铮向御座躬身一礼,声音洪亮,带着御史特有的那种不容置疑的意味:“陛下,今日盛宴,君臣同乐,老臣本不该扫兴。然则,臣心中有一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还望陛下恕臣直言。”
殿内顿时安静了不少,许多人都放下了酒杯,目光聚焦在冯铮身上。云初见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他,神色平静无波:“冯爱卿有何事,但讲无妨。”
冯铮挺直腰板,目光如电,直接问道:“臣听闻,陛下日前特赐新科探花秦卿许丹书铁券一面。”
“老臣愚钝,敢问陛下,秦探花年未弱冠,初入仕途,虽有微末之功,何德何能,可堪受此旷世殊荣?”
“丹书铁券,乃国之重器,非社稷危难、擎天保驾之大功不可轻授!”
“陛下此举,恐有违祖制,更易使年轻臣子骄矜自满,亦令天下功臣寒心!老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以正视听!”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殿内瞬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部集中到了角落里的秦卿许身上,有震惊,有同情,有幸灾乐祸,更有深深的质疑。
秦卿许只觉得脸上血色尽褪,手中酒杯微微颤抖,几乎要握不住。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御座,恰好对上云初见投来的目光。
那目光深邃难辨平静依旧,却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云初见并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酒杯,拿起面前的白玉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冯铮那番激烈的言辞并未对他造成丝毫影响。
殿内的寂静持续着,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天子的回应。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向前迈了一步,立于御座之侧阴影中。
正是始终如影子般护卫在侧的影卫首领,影七。
影七依旧一身玄色劲装,面罩遮脸,只露出一双冰冷如寒星的眼眸。
他并未看向冯铮,也未看秦卿许,只是平视前方,用他那特有毫无情绪起伏却极具穿透力的低沉嗓音清晰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殿内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冯大人此言差矣。”
他顿了顿,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秦公子于江南道,随驾期间,其功非止微末二字可概。”
“洪水滔天之际,秦公子不顾个人安危,亲临堤岸,协助勘察险情,献策分流,减缓水势,此为其一。”
“灾民流离,饿殍遍野,秦公子倾其私囊,广设粥棚,活人无数,更亲往安抚,稳定民心,使灾厄之地未生大乱,此为其二。”
“陛下龙体欠安,驻跸回春堂时,时有宵小窥伺,秦公子协同护卫,昼夜警跸,忠心护驾,确保圣躬万全,此为其三。”
“治水、慰民、护驾,三者皆乃实实在在之功,关乎社稷安危、陛下安危。”
“陛下赏罚分明,赐丹书铁券以彰其功,激励后来者,何来有违祖制?”
“又何来使功臣寒心之说,莫非冯大人以为,唯有疆场厮杀方为大功,这救民于水火、护卫君父之功,便不值一提么?”
影七的话语条理清晰掷地有声,将秦卿许在江南道的功劳具体化放大化,虽未提及蒋同案等敏感细节,却已勾勒出一个临危不惧、忠勇双全的年轻臣子形象。
尤其是最后一句反问,更是直接将冯铮置于了质疑君王赏罚、轻视内政之功的尴尬境地。
冯铮被这番话说得一时语塞,脸色阵红阵白。
他确实只知秦卿许随驾,却未详知其具体做了这许多事情。
影七身为陛下贴身影卫,其言自然具有极高的可信度。
殿内众人也是面面相觑,低声议论起来。
原来这秦探花在江南竟立下如此功劳,难怪陛下如此厚赏。
云初见此时才缓缓放下茶盏,目光再次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冯铮身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影七所言便是朕意,冯爱卿忠心可嘉,然则,赏功罚过,朕自有分寸,此事,无需再议。”
冯铮张了张嘴,终究不敢再强辩,只得躬身道:“老臣……老臣失察,妄言了,请陛下恕罪。”讪讪地坐了回去。
一场风波,看似被影七三言两语轻易化解。
云初见不再看冯铮,他缓缓站起身。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于他。
他举起面前的酒杯,目光扫过满殿文武和新科进士,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
“今日设宴,大酺天下,不仅为庆贺乙未科群贤及第,为我朝遴选栋梁之才。”
“更是为即将到来的春祭大典,祈愿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国泰民安!”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仿佛能穿透一切喧嚣,直抵人心。
“望诸卿与朕同心,共襄盛举,佑我河山永固,社稷长安!”
“臣等谨遵圣谕!愿陛下万岁,愿国运昌隆!”殿内众人齐声应和,声震屋瓦。
宴会的气氛再次被推向高潮,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从未发生。
然而秦卿许端着酒杯,手心的冷汗却浸湿了杯壁。
他望着御座上那个举杯邀饮、光芒万丈的年轻帝王,心中没有丝毫轻松。
影七的解围看似为他正名,实则将他更深地绑在了陛下功臣的战车之上,也让他彻底暴露在更复杂的目光之下。
而陛下那番关于春祭的话,更是让他心中莫名一紧。
春祭……
那个人,拖着并未完全康复的病体,真的要亲自去主持那繁冗艰辛的大典吗?
宫宴惊澜,看似平息,实则暗流更汹涌。秦卿许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张无形的大网中央,越是挣扎,束缚得越紧。
而执网之人,远在丹陛之上,心思如海,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