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2、第 72 章 ...
-
自那日宴会后,镇国公府表面依旧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江晴毓称病不出,崔承野的书房则夜夜灯火长明。
案头堆积如山的,不再仅仅是兵部繁杂的军务文书,更多的是各州县志、艰深的《河渠图录》与《水经注疏》。跳跃的烛光映着崔承野清俊而疲惫的侧脸,他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划过,那些被朱笔标记出的旱区、水患频发之地,如同大景朝肌体上反复发作的狰狞疮疤,令他忧心如焚。
江晴敏依旧每日“点卯”,每次站在书房门口将字帖交给崔铭时,都能清晰地感觉到书房里那日渐凝重压抑的气氛,也能偶尔瞥见崔承野揉按额角时,眼底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红丝。
这日,她照例将描好的字交给值守的崔铭,目光却不经意瞥见崔铭正费力地搬动一大摞厚重的《舆地纪胜》,几卷沉重的图册边缘滑脱,眼看就要砸落在地。
她下意识地上前两步,伸手帮忙托住。图册哗啦一声摊开在地,正是她熟悉的燕临州及周边地貌,上面朱笔勾勒的干涸河道、标注的赤地千里,与她记忆中那片龟裂的焦土、灾民绝望的眼神瞬间重叠。一股混杂着责任感与冲动的热流涌上心头,她迟疑了片刻,抬眸看向正感激地看着她的崔铭,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问:“崔将军,世子近日……可是在筹划水利之事,以解旱涝之患?”
崔铭略显诧异,但想到她在鹿阳献出人工降雨的先例,便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公子心系民生,欲上书陛下,陈请修渠筑坝,调水抗旱,力求根治水患。只是……此工程浩大,牵涉漕运、赋税、民力乃至各地利益,朝中反对之声,至今不绝于耳。”
江晴敏的心脏怦怦直跳。她知道,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或许能回报他庇护之恩的机会,也许……也能为自己和弟弟在这波谲云诡的京城,争取到一丝更稳固的生机。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借此压下满腔的忐忑,鼓足勇气道:“我……我或许有些浅见,关于如何因地制宜治水、如何更有效地修坝凿渠……不知能否……禀告世子,或许能有些许助益?”
崔铭深深看了她一眼,那双总是带着爽朗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审视与权衡。片刻,他点了点头:“江姑娘稍候。”转身便进了里间书房。
不过片刻,崔铭复又出来,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神色郑重:“公子请姑娘入内详谈。”
江晴敏定了定神,缓步走入书房。
室内烛火通明,大部分机密文书已被收起,唯有那张巨大的燕临州舆图铺在宽大的紫檀木案上,如同展开的江山社稷。
崔承野已站起身,抬眸看她,目光锐利如常,带着惯有的审度,却并无不耐与轻视:“你有何见解?”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熬夜后的沙哑,却莫名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江晴敏走到案前,目光落在繁复的地形标注上。她稳住心神,指着地图,尽量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结合脑海中那些超越时代的物理、地理和水利工程知识,侃侃而谈。
她从地势高低讲到水流动力,从土壤特性说到植被的蓄水保土之功,提出“上策在疏,中策在分,下策方为堵”的治河三策雏形,更详细阐述了在不同地形条件下如何科学选址修建水库大坝、如何设计弯道和坡度以减少渠道泥沙淤积、如何巧妙利用不同类型的水车提升灌溉效率……
她言语间没有引经据典的晦涩,却逻辑清晰,条理分明,许多想法闻所未闻,角度刁钻,却又合情合理,直指工程要害。
崔承野起初只是负手静听,神色淡漠。渐渐地,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臂撑在案上,深邃的目光紧紧锁住她因专注和激动而微微泛红、熠熠生辉的脸庞。他眸底深处的冰封仿佛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冰雪消融,漾开层层难以置信的波澜。听到精妙处,他甚至无意识地用手指轻轻敲击着地图上的某处关隘,若有所思。
“……若能在此基础上,选拔那些真正熟知当地水文民情的实干官员负责督造,建立章程,于冬季农闲时巡视堤防,春季化冻后组织民力有针对性地修补加固,或可事半功倍,形成长效。”江晴敏终于将脑海中能想到的要点大致说完,微微喘息,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说得太多、太急、太……超纲了。她有些不安地垂下眼眸。
书房内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崔承野久久地凝视着她,那目光复杂难辨,有震惊,有欣赏,有探究,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被智慧与远见所击中的悸动。他从未想过,一个深闺女子,不,一个在庄子上看似怯懦求存的庶女,胸中竟藏着如此沟壑!这已远远超出了“海外古籍”或“听老农货郎所言”所能解释的范畴!他心中甚至涌起一股强烈的惋惜——如此见识,奈何身为女儿身!若为男子,必是国之栋梁!
“这些……你是从何得知?”他声音低沉,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紧绷,那是对未知渊源的探寻,也是对眼前人更深的好奇。
江晴敏心下一凛,知道最关键的问题来了。她维持着垂眸的姿势,声音尽量平稳:“民女……幼时在庄子上,确实常听经验丰富的老农、走南闯北的货郎提及各地风物水文,自己又……又喜翻阅些杂书野史,胡乱琢磨,东拼西凑……让世子见笑了。”她不敢抬头,生怕泄露眼底的心虚。
崔承野知她未尽实话,这番说辞漏洞百出。但他此刻心潮澎湃,她的献策如同在他困顿僵持的迷局中,劈开了一道耀眼夺目的亮光,许多与他想法不谋而合,更有许多连他都觉得眼前一亮、茅塞顿开之处!他强压下追问的冲动,目光落在她方才交给崔铭的那叠练字纸上,看着上面歪歪扭扭、实在不堪入目的字迹,眉头不由蹙紧,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对比:“见解不凡,字却实在……不堪入目。”他心中暗忖,这般惊世骇俗的策论,若以此等字迹呈上,岂非明珠蒙尘?
江晴敏脸颊微热,无地自容。
“从明日起,你每日辰时初刻过来,”他放下那叠纸,语气恢复了一贯的不容置疑,带着上位者的决断,“我亲自教你写字。将你方才所言这些治水之策,逐一详细整理、记录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江晴敏的生活陡然变得规律而充实。每日天刚蒙蒙亮,她便起身,仔细准备好前一日的“作业”——那些由她口述、经崔承野修改润色后,再由她努力誊写的治水策论片段,以及他布置的临帖功课。
辰时初刻,她准时出现在书房外间。崔承野似乎也调整了作息,总在她到达时已端坐案后。他并未让她再机械地描红,而是铺开上好的宣纸,亲自研墨,然后执笔,为她示范基本笔画的起承转合,运笔的力道与韵律。
“腕要平,力要匀,心要静。”他有时会站在她身侧不远处,清冷的气息伴随着淡淡的墨香和一丝凛冽的松柏之气,若有似无地拂过她的耳廓。他的手并未直接触碰她执笔的手,只是虚悬在侧,精准地指出她握笔姿势的偏差或某一道笔画运力的不足。“这一撇,需有锋芒,而非绵软无力。”
江晴敏屏息凝神,努力收敛所有杂念,全心沉浸在那横平竖直、撇捺勾挑的世界里。他的字铁画银钩,峭拔冷峻,风骨嶙峋,一如他本人。她写出的字虽依旧稚嫩,歪斜难免,却在他的严格要求下,渐渐褪去了最初的浮躁,开始有了初步的骨架与形态。而在练字的间隙,更多的是思维的碰撞。她会根据自己的记忆和理解,详细阐述某项水利工程的原理,他则结合大景朝的实际情况、物力财力、民情官场,提出种种现实中的难题与可能的变通之法。两人时而争论,时而共鸣,思想的火花在寂静的书房中不断迸溅。他愈发惊叹于她思维的缜密、前瞻与那种超越时代局限的洞察力;她则愈发折服于他举一反三的睿智、对国情民瘼的深刻把握以及那份立足于现实的稳健与远见。
这份凝聚了两人无数心血、汗水与智慧的《水利疏议》,终于在一个朝霞满天的清晨,完成了最后的修订与誊写。崔承野将其郑重地用火漆封好,盖上自己的私印,递交给早已候在门外的崔铭,命其以最快速度递送入宫。
望着崔铭离去的背影,崔承野负手立于窗前,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