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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回:辽制冰刃隐宋纹 ...

  •   卯时正刻,净街鼓声在汴京上空回荡,余音穿透秋雾,惊起檐下寒鸦。大理寺录事许砚卿踏着鼓声疾行,青绸公服下摆被晨露浸出深浅水痕。腰间榆木腰牌轻叩革带,声声细碎。
      御街西侧早市喧哗,蒸饼热气与晨寒交织。绯色公服的身影自大理寺门前掠过——御史台监验官赵正清腰间文书袋微晃,卷轴窸窣作响。秋风卷起落叶,打着旋儿落在狴犴石雕前。
      许砚卿迈过高槛,穿过古柏参天的前庭。寒露自叶尖滴落,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少卿厅内,残烛将尽,青烟与晓光缠绵窗棂。崔叔彻显然彻夜未眠,青砖地上散落邸报残页,唯案头剑州铁线蕨青翠欲滴。叶尖露珠随他推牍起身,滚入积墨端砚,漾开圈圈微澜。
      "有劳赵御史清晨莅临。"崔叔彻推开案牍起身,绯色公服袖口墨渍斑斑。声音带着疲惫,目光却锐利如鹰。他揉着太阳穴,试图驱散倦意。
      赵正清正要行叉手礼,已被崔叔彻虚扶住肘部:"恕崔某不叙寒温——请随往赃罚库一观。此刃疑是宋刃改锻,依制需台使监验!"
      二人穿过廊庑,深秋寒风卷着枯叶掠过青石阶。庑房未点灯,几缕晨光透窗而入,在尺八青砖地上投下斑驳光影。
      赃罚库独立于西北角,石砌建筑门前立着两名执戟卫卒。见少卿亲至,卫卒即刻行礼,开启沉重铁锁。钿钥相击声清脆惊起檐鸟。
      库内阴冷潮湿,铁锈、尘封案牍与陈旧气息扑面。四壁青石砌就,靠墙榆木架列着素绢覆盖的证物。中央熟铜砧台巨大,四周狻猊铜炉炭火正旺,噼啪炸响迸出星火,映得库内明暗不定。
      许砚卿与孙劼肃立等候。崔叔彻引赵正清入内,介绍道:“赵御史,此乃孙劼,蒙官家特授推司虞候,寄禄枢府,供职大理,专司军械勘验。”
      赵正清面容清癯,目光如鹰,略一颔首:“孙虞候尽管施为。某等在此监验,一为见证,二为复核——望你勘验之实,皆如铁铸,经得起三省推敲。”声线清冷,自带威压。
      孙劼深吸一口气,叉手道:“卑职领钧旨。”
      目光落向砧台那柄砍马刀。刀长五尺,身暗沉如墨,刃口泛幽蓝寒光。指尖轻抚刀身,触感如冻僵蛇鳞,寒意顺指直透心底。
      崔叔彻诘问如冰锥刺来:“辽刃淬锻乃北地秘法,然此刃肌理竟似带军器监‘青鸻灰’胎骨?孙虞候,细验此刃,究其根本。”
      孙劼凝神屏息,取狻猊炉中烧红铁铗,将刀身悬于桐油陶镬之上。刃体转暗红之际,他手腕一沉,整段刃身没入油中。“嗤啦”一声锐响,热刀冷油相激,白雾骤起。刀身抽出架于砧台,动作行云流水,额角汗珠细密,眼神却紧锁刀身。
      “孙虞候,且慢!”赵正清一步上前,指尖虚指油瓮,“桐油沸点几何?油淬火候差之毫厘则谬以千里。若有闪失,毁证之责孰人承担?”
      孙劼动作骤停,汗珠滚落:“回赵御史,此乃军器监‘五分红’正法,油温时距,下官掌中有度。”
      崔叔彻颔首:“赵御史所虑周全。孙虞候,但放手施为。”
      孙劼取过浓烈白醋,手腕一抖尽数泼上滚烫刀脊!
      “嗤——轰!”
      白醋与红铁相激,刃面炸开密如蛛网、盘曲如肠的银红裂璺!白雾蒸腾,酸腥扑鼻。裂纹诡谲,在火光中流淌微光,似有生命蠕动。
      赵正清不顾酸气趋前细观:“此裂纹走势,似辽地‘盘肠’淬法?辽宋淬纹之别,依何而论?”
      孙劼擎刀至窗前,阳光薄刃般切入裂纹——
      “诸位请看!”他声调扬起,指尖轻点,“辽之‘盘肠纹’粗犷疏朗,绝无此青灰胎骨暗藏。此乃仿形未得髓!此色唯宋钢遇矾乃现——刃胎必为我大宋之钢!”
      崔叔彻俯身细看,银红裂璺深处,果见一缕极淡青灰纹路如游丝潜藏,正是军器监“旋焊钢”独有的“青鸽灰”胎骨!那纹路如伏行毒蛇,蛰隐于辽刀表象之下。
      赵正清眉头紧锁:“果真?此验可有旧例佐证?能保万无一失否?”他目光如电扫过二人,“此验若实,则非止一刃之辨,更牵动军器监、边备乃至三年前旧案。一字一句,皆需如铁铸铜浇,经得起朝堂诘问。”
      孙劼以生绢掩鼻,俯身细嗅蒸腾白汽:“此气酸中带焦苦…非唯铁腥,更隐酒酵异酸,似辽国糜酿浑底酒之性。以酒淬火,正是辽人惯法。”他指尖虚点裂纹,“旋焊钢胎竟藏于辽刃骨血——此刃必是重锻之器!”
      疑窦既生,他擎起火把斜照刀身缝隙。汞液点验处,铜红晶斑折射微光,其下竟有字迹隐约浮现!
      孙劼的呼吸骤然停止,指尖微颤地剔去刀镡积垢。——底下赫然露出了双鱼交尾图样,以及“幽州院西坊庚字三十三号匠魏……”后面字迹泐蚀,仅残留半个“七”字的横折!
      “此刃绝非寻常辽刀!”他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声音因震惊而变调:“这双鱼纹是都作院监造暗记!这魏七……是景隆三年幽州军械库的匠户!”
      赃罚库内,空气瞬间凝固。崔叔彻与赵正清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涛骇浪。
      崔叔彻眸光锐利如鹰隼锁定猎物!
      赵正清面色瞬间寒如冰霜,他不再审视刀身,而是猛地转向崔叔彻,语气森然:“崔少卿!三年前幽州军械库盗案,由前大理寺少卿程文焕经办,经枢密院复核定谳!若此刃确系当年失窃之物……”他语速放缓,一字一顿,每个字都似冰珠砸地:“则非但窃案未破,更有蠹虫窃钢资敌,反戕我戍边将士——此乃滔天之罪!”
      此案一旦坐实,必将掀起席卷朝野的惊涛骇浪。崔叔彻此刻已不仅是震怒,更是面对巨大阴谋终于揭开一角的决绝。他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赵御史。”他凝视着赵正清,“此案千系重大,恐将动摇山河腹心之患。崔某即刻行文调取架阁库档案,密查到底。在水落石出之前,望我等共守机密,以防幕后之人断尾毁证。”
      赵正清神色一凛,肃然应道:“御史台自当全力配合。崔少卿若需协查,但凭吩咐。”
      崔叔彻拱手沉声道:“此案千头万绪,崔某需立即调阅幽州旧案全卷。后续勘验若遇疑难,少不得要劳烦御史台相助。”
      “此乃份内之责。”赵正清正色回礼,“案情若有进展,还望崔少卿及时行文知会。本官这便回台禀报中丞。”他环视一周,执礼告辞,转身离去时衣袂带风。
      崔叔彻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牌上的狴犴纹路,尘封卷宗中的疑点如走马灯般在脑中飞转——突然他转身面向大理寺录事许砚卿,语速急如星火:
      “许录事,持我符信速往架阁库:调幽州都作院西坊《物勒工名簿》及《作院人役簿》謄本;以及三年前幽州军械库盗案全卷副本!”
      “得令!”许砚卿叉手领命,接过符信如离弦之箭掠出厅门,身影倏忽消失在长廊尽头。
      待许砚卿离去,赃罚库内重归一片死寂。崔叔彻目光再次落向那柄形制诡异的长刀,对孙劼道:“孙虞侯,趁此间隙,你再细验此刃每一寸肌理,勿要遗漏任何蛛丝马迹。”
      孙劼肃然领命,再次俯身于熟铜砧台前。
      赃罚库内空气凝重如铁,只余火把燃烧的噼啪微响与三人压抑的呼吸声。崔叔彻面色铁青,眼中如有雷霆翻涌。窗外,晨光透过高窗的木质窗格,在青石地上投下道道斜长光影。远处传来寺内差役洒扫庭除的竹帚刮地声,更衬得库内寂静得骇人。
      约莫一刻钟后,库外廊道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许砚卿气喘吁吁地奔入赃罚库,怀中不仅捧着那册纸页泛黄的簿籍,更紧紧夹着一厚摞卷宗。
      “少卿,《物勒工名簿》与《作院人役簿》俱已取到。三年前盗案卷宗亦在此。”他声音压抑着几分激动,“架阁库的老秦面露难色,隐晦提及庚字库所有簿册三年前似被枢密院移牒提簿。前任程少卿似有预判,早令他私下謄录了所有相关副本。”
      崔叔彻展开那卷《物勒工名簿》,指尖疾掠过泛黄纸页,最终凝在一个名字之上:魏七,幽州都作院西坊庚字库匠户,专司砍马刀锻打……景隆三年正月初三伤残告退……
      紧接着,他信手取过《作院人役簿》,指尖疾速掠过纸页,目光如鹰隼般锁定另一条记录:“周大年,幽州都作院西坊庚字库匠户,专司砍马刀锻打……景隆三年正月初十,因家事告归……”
      他目光陡然锐利如刀锋,将两份记录铺陈案上比对:“魏七正月初三告退,周大年正月初十告归……两人借口相异,消失时日却如此接近!”
      旋即,他又从那厚摞卷宗中精准地抽出《证人询刺札》,快速翻阅,目光最终定格于一则记录:“问许三:最后一次见魏七是何时?供称:‘似是景隆三年正月初三,其后便再未见。’”
      孙劼倒吸一口凉气,踉跄后退半步,险些碰倒身后榆木架子:“两人一前一后,借口不同却同时消失?此中必有隐情!”
      孙劼话音刚落,崔叔彻即刻对许砚卿沉声道:“将幽州军械库盗案在大理寺内存档悉数调出,所有查勘必须密不透风,万不可令当年经手此案的相关衙署察觉。”
      崔叔彻目光如刃,扫过孙劼与许砚卿:“此事千系重大,幽州旧案恐藏隐情。魏七此人,必须寻到。无论生死,务要查个水落石出。许录事——”
      “许录事”三字甫一出口,许砚卿已心领神会,立即叉手请示:“若如此,属下便即刻安排人手,分头查访。一队往幽州查访魏七旧日邻里;一队往真定府暗访周大年下落;另一队在汴京各城门核查当年往来案牍记录。请少卿示下。”
      崔叔彻微一颔首:“甚妥。切记暗中查访,勿打草惊蛇。此事牵涉甚广,若真如所料,恐有朝中大员插手。”他转身凝视那柄砍马刀,“此刀,便是揭开所有谜团之关键。”
      崔叔彻声沉如水:“此事愈发蹊跷。辽国砍马刀中暗藏大宋工艺,刀身又现匠人铭文,恐有更大阴谋。”
      他略作沉吟,肃然吩咐:“许录事,你立即彻查近三年所有与幽州军械库往来文书,尤须留意枢密院钧令。孙虞侯,今日之事,万不可外泄。”
      二人叉手领命,躬身退出,赃罚库内重归死寂。崔叔彻独自伫立镂花窗前,望着窗外渐次熙攘的汴京街市,心潮暗涌。这柄诡异的辽制砍马刀,恰似一枚投入古井的巨石,其荡开的涟漪必将牵动沉寂多年的幽州旧案,引动朝野深处暗流汹涌。
      晨光透过高窗,在他绯色公服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远处汴河漕船的号子声隐隐传来,与室内炭火细碎的爆响交织成奇特的韵律。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银鱼袋,目光渐沉——三年前那桩悬而未决的军械盗案、接连消失的工匠、此刻横陈眼前的异国凶刃,种种线索如蛛网般在脑中交织。
      真正的较量,此刻才于无声中布定棋局。魏七之名,恰似一枚掷上秤盘的生死子,不仅撬开匠户失踪的尘封旧匣,更瞬间搅动了深埋于朝堂之上的静默棋局。腥风血雨,已迫在眉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六回:辽制冰刃隐宋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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