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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回:青冥涧深隐玄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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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冥涧深处,乳白晨雾裹挟着石斛清冷、断肠草辛烈与腐殖土潮润,沉甸甸压入肺腑。素绢般的雾气漫过嶙峋崖壁,寒露自悬垂如辫的石斛根须尖端悄然滴落,精准坠入采药翁凌玄子箕张的掌中。
身着粗葛短褐的老者身形佝偻,正全神贯注拨开虬龙交缠的古藤。枯瘦手臂动作间,袖袂拂落几粒暗沉如铁的禹余粮碎屑。药箱缝隙间断肠草辛烈气息弥漫,岩隙中碧鳞小蛇惊得倏然缩骨,钻回巢穴。
"苓儿,"凌玄子头也未抬,苍老沙哑的声音穿透山涧寂静,"紧记,霜降后采的地榆老根,需取中段烧成透黑药炭,细研成粉,再合上等青黛,调入澄净麻油,文火熬成碧玉膏。此膏专敷新创箭疮,有收敛燥热、续肌生肉之效。"
言语间他俯身下去,药锄精准撬起一株泥土包裹的粗壮野地榆,暗红色虬曲根须瞬间暴露于熹微晨光。龟裂老指掐断根茎,乳白色浆液渗出,与掌纹交织成蛛网状半透明粘丝。恰在此时,一滴寒露坠入其中,在粘丝脉络间折射出转瞬即逝的青珀色光晕。
随在他身后的少女以素白轻纱覆面。薄纱朦胧,却未能完全遮掩右颊那片灼如残桃的赤痕——那痕迹自下眼睑灼然绽开,宛如经霜不凋的倔强花瓣。面纱轻拂,那点醒目的赤红在素纱下若隐若现,更衬得肌肤胜雪,眉眼间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清澈。
她腰间青色药囊随俯身动作微晃。正当利落一提束脚袴欲跨过盘虬树根时,脚下千层底山履猝不及防蹭开厚厚腐叶!韧实苎麻线绊住了岩隙中一物——
“咦?”
一声极轻微却充满惊疑的低呼。
一枚沉甸甸、浸透苔藓的青铜符牌斜插在湿滑岩藓间!牌首赫然铸着怒目圆睁的虎头,错金纹路在幽光下泛着冰冷寒芒。牌面深深镌刻六个錾金小篆——“殿前司都虞候”,被涧中寒露淬得如玄冰,透出刺骨寒意!
少女面纱下的呼吸骤然凝滞,目光死死锁住虎头符牌。错金痕迹在湿漉苔藓间闪烁冷光,“殿前司”三字刻痕深邃如凿,透着令人窒息的威严。
“爹爹……”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纤长手指悬在半空,几乎不敢触碰那冰冷沉重的青铜。
老者原本浑浊的目光骤然锐利如苍鹰,枯瘦手指急速拂开苔痕,急切搜寻更多线索。断肠草的辛烈气息因心神震动而愈发浓烈!视线如梭穿透薄雾藤萝。猛地,他定在原地,双眼死死锁定右前方断崖边缘!
“苓儿,速观此处!”老者将声音压得极低,急迫如刀锋划破寂静。
崖头数丈之下,一株虬松盘岩而生,枝桠间赫然悬挂着一个玄甲人影!藤蔓缠绕其身,头颈软垂,一臂无力悬于枝干,玄漆山文甲沾满深褐泥泞与凝固血污,唯胸前微弱起伏尚存一丝生机。
“速救!”老者疾声喝道,迅速解下药箱青藤绳,“苓儿,取药绳来!先缚稳身子,万不可再坠!”
父女二人刚要结绳,动作却被山风中骤然传来的人马呼喝与踏碎山石的声响打断!
“崔虞候——!”
“崔虞候——!”
焦灼呼喊如浪潮涌近。赵崇韬亲率十二精锐骑卒,已在青冥涧上游险峻崖壁间搜索近半个时辰。焦岩嶙峋,湿雾浓重如障,战马在湿滑岩隙间惊嘶人立,蹄铁迸溅火星。
他鹰目布满血丝,甲缝间蒸腾着汗血腥气,铁掌死死攥紧缰绳,指节青筋暴起。每一处岩穴、每一丛虬结古藤皆被铁槊尖粗暴挑开,苔藓翻卷,残枝簌簌坠入深渊。
随行士卒呼吸粗重,压抑喘息与碎石滚落声交织,绝望如冰冷藤蔓绞紧人心。
赵崇韬只觉胸口浊气几欲炸裂,旧伤处那深入骨髓的剧毒仿佛再度啃噬,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仰天怒吼!
恰在此时——
老者气沉丹田,声贯内劲,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长啸:“崖上壮士!尔等所寻之人,正悬于此间断崖虬松之上!”
吼声未落,沉重军靴踏石声已如战鼓迫近!赵崇韬魁伟身躯破开云雾,撞开树丛直冲而至!脸上新伤渗血混着汗水泥污,虎目死死锁住松枝间微弱晃动的人影。看清正是崔虞候,他眼眶几乎迸裂!
“果真是虞候!”赵崇韬声如霹雳,铁槊狠狠扎进身侧岩石,直没至槊柄,“以此处为锚,速速固绳!”
他不顾右臂新创旧疤迸裂、鲜血浸透臂甲,掷开惯用骨朵,劈手夺过亲兵递来的粗麻索缠于腰腹,战靴踏紧石缝,五指如铁钩抠入岩隙,弓身如猿猱急降!
如护崽巨熊般奋然一跃,赵崇韬深吸涧中寒湿水汽,猛蹬崖石,纵身扑向那棵托着崔季骁性命的虬松!碎石簌簌滚落深谷。他凭借强悍臂力,在湿滑岩壁与虬曲枝桠间攀援借力,悍捷不输猿猱。沉重山文铁甲刮擦岩面,发出刺耳锐响。每一步下滑、每一把抓握都猛烈牵扯透甲锥旧疤,剧痛如灼,他却咬紧牙关,未发一声。
崖上众人提心吊胆的凝望中,那双巨掌终于稳稳抓住崔季骁沉重的臂甲!赵崇韬小心地将几近昏迷的身体从乱藤中解出,用备好绳索牢牢缚在自己宽阔的背上。
回攀之路愈发艰险!赵崇韬汗出如瀑,筋肉贲张,喘息声沉重如困牛低吼,在山谷间回荡。全凭崖上众人拼死拉扯,二人一寸寸向上艰难挪移。当沾满泥血、青筋暴突的巨掌终于扣住崖边岩石,被众人合力拽上平地时,所有参与者几近虚脱,瘫坐在地。赵崇韬背上,崔季骁面如金纸,唇色青黑,气息微弱如游丝,性命悬于一线。
众人迅速将崔季骁抬至避风平坦处。凌玄子语速急促如连珠,指令清晰如军令:“快!解甲!胸腹创口尽数暴露!动作要快!”
父女二人配合无间,默契宛若符节相合。老郎中粗糙却稳健的双手疾速探过各处要害:胸前那道被利器撕裂的创伤血已凝滞,边缘泛白,肩头箭伤周遭的皮肉乌黑坏死。
最令人心惊的是左肩近心处一道箭创!看似不深,边缘却蔓延诡异幽蓝色冰纹,阴寒刺骨,隐隐散发腐尸冻毙般的腥朽之气。指下脉象细弱紊乱,时断时续,俨然一盏将烬的残灯。
他取银质小匕,飞速刮取创口幽蓝脓脂,精准投入琉璃盏。盏内半透明淡金色药汁触毒即发出“嗤”的轻响,腾起蓝黑烟雾,旋即凝结成数粒幽暗如玄冰的珠丸。面色骤然阴沉如铁,眼中迸射刀锋般寒芒:
“此毒噬心腐骨!”声音嘶哑如裂帛,“寒毒蚀脉,状似北辽‘寒鸦霜’淬箭所致!待毒力尽发,冰纹逆脉攻心,纵是大罗金仙亦难回天!”
“虞候性命重于泰山!”赵崇韬强忍剧痛拄槊前倾,前襟鲜血濡湿,“医丈可还有回天之法?!”
老郎中疾取数枚修长银针递予身旁少女:“此乃小女雪苓,自幼随某行医,习得针砭之术。”他朝赵崇韬略一拱手,语速急促却不失礼数。
少女为施针救治,抬手将面纱利落揭下。右颊那片赤若残桃的印记全然暴露在清冷晨光中,惊心夺目,反将她眼神衬得愈发专注沉静。她双指捻针,手法稳准迅疾,先渡缺盆、天鼎二要穴,再封曲垣、心俞!银针渡入温润药力,皮下游走的幽蓝冰纹竟被硬生生遏止,蔓延之势立断。一股纯然生机循针路灌注,牢牢护住那摇曳欲灭的心脉。
“老朽眼下只得凭‘地榆膏’配合‘金针封关’之法,暂将寒鸦毒逼遏于络脉浅表!”老郎中利索地将墨黑药膏敷在崔季晓伤口上,手下不停,“然欲彻底清除寒毒、复其目明,非以至阳至刚的‘九转还阳草’不可!”
凌玄子声如古寺铜磬沉凝:“以此草至阳之性为主药,佐以‘子午流注针法’引导药力,或存一线生机!此法可化冰纹,净心脉血毒,驱目翳迷雾!”
“何处可求此物?”赵崇韬切声追问,眼中灼灼。
老郎中叹息:“此乃稀世奇珍!唯闻于阗曾贡入宫禁,今内府有无留存未可知!”他扫过赵崇韬与气息奄奄的崔季骁,决然道:“此涧阴风侵骨,药材匮缺。虞候命若悬丝,须得帐幕暖榻、铜炭火盆静养!若信得过老朽,请即刻移帐救治!再若迟延,寒毒入五脏,恐生噬心之变!”
“信!”
赵崇韬声如金铁交鸣!他亲见老者辨毒之准、少女金针之奇,当即撑身欲起,却踉跄牵动创口。亲兵急搀,他借力站稳,解下染血猩红披风将崔季晓层层裹紧,在亲兵托举下咬牙负于背上。
他胸前伤口渗血不止,却浑不在意,朝身旁亲兵喝道:“扶医丈与小娘子上马,鞍鞯稳当,火速回营!”随即转向凌玄子,抱拳沉声道:“营中简陋,屈尊暂施岐黄!虞候伤势危急,劳请策骑相随——此番恩德,赵某与麾下必当衔环以报!”
曦光驱散残雾,冷冷泼洒在面目全非的营地上空。正挣扎欲起的贺兰骓,迎上赵崇韬刀锋般凌厉的目光,顿时僵在原地!
沉重马蹄踏碎凝霜草茎——赵崇韬亲自控缰,紧护凌氏父女坐骑,背负氅风紧裹的崔季晓,率众向残垒疾驰而去。鞍鞯起落间,铁甲与药囊震响相和,每一步皆负着生死之托,驮着未解之谜,更载起一段无人能预料的、沉浮未定的汴京之缘,直冲入硝烟未散、药息渐起的营垒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