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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回:忍冬暗香沁寒甲 ...

  •   秋日晨光堪堪刺破苍梧山间的薄雾,将嶙峋石脊染上一抹淡金。朔风卷着枯叶掠过山谷,呜咽声在山壁间回荡。清冷的晨曦斜照,将一行人的身影投在蜿蜒山道上,拉得细长而疲惫。凌雪苓搀扶着父亲凌玄子,紧随在赵崇韬一行人之后,他们护送着重伤昏迷的崔季骁,正艰难地返回位于山谷深处的营地。
      营地隐于两山夹峙之处,古木参天,墨绿色的松柏如同天然的屏障,将这片临时栖身之所严密遮掩。炊烟袅袅,与正被晨光驱散的缕缕山雾交织成一片灰蓝的纱帐,笼罩着整个营盘。营门处设着拒马枪,两侧望楼上各有士卒执神臂弓警戒,见到赵崇韬一行人归来,立即移开障碍。
      初入营门,一股浓郁而复杂的药香便扑鼻而来——那是从临时搭建的医庐里散发出的气息。庐内,军医正为一名断臂士卒剜取深嵌骨肉的箭镞,而后敷上药散,血腥气与艾草燃烧的苦辛味猛烈地糅杂在一起,弥漫在清冷的空气中。几个医匠穿梭其间,忙着捣药、煎汤,瓦罐中翻滚的药汁发出咕嘟声响。
      雪苓步履轻稳地随父亲踏入主帐。她身着靛青色细棉夹袄,灰褐色麻葛裤脚利落地收进半旧牛皮短靴中,发间一枚缠枝忍冬纹银簪悄然流转微光,宛如晦暗中一缕执着的生机。她深知父亲决心,必竭尽所能救治这位重伤的虞候。
      帐内炭火盆烧得正旺,噼啪轻响驱散深秋寒意。崔季骁躺在厚狼皮褥上,面色苍白如纸,唯跳跃火光在脸上投下明灭阴影。最令人心惊的是他蒙眼的素纱——右眼处青黑色翳影如蛛网蔓延,左眼则是凝滞的青灰色雾障,炭火闪烁间,那层白翳反射出冰冷微光,似寒鸦掠过雪地时抖落的凄清霜翎。
      凌玄子三指搭腕感知游丝脉息,眉头深锁似含千钧,倏然抬头声如砂砾:“营中可备石菖蒲根、陈年蕥艾绒?速取三握菖蒲、两钱艾绒!置陶甑三口武火煎煮,待水面起蟹目细泡立即呈上!”
      其声虽沙哑,却字字清晰如金丸坠磬,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竟震得帐内炭火噼啪爆出数点星火!言罢挥袖,赵崇韬等人深知事关重大,立即躬身领命,无声疾退帐外安排,唯留雪苓一袭素衣静立父亲身侧。
      不及半盏茶工夫,帐外已闻甲片铿锵与急促脚步。一名亲兵手捧青竹篾笥跪呈而入,揭开覆布,见赭褐色菖蒲根虬结如龙爪,陈年艾绒泛着沉郁青灰,浓郁药气顿时与帐内血腥冲撞交融。另有军汉两人合力抬入刚从火塘取出的烧红陶甑,银铫中清水近沸,翻涌蟹目细泡,蒸腾汽雾裹挟深山冷泉的凛冽气息扑面而来。
      少女雪苓神情专注,小心为父亲递送所需药材,动作轻柔而准确。凌玄子凝神屏息,取出随身银针,以娴熟手法迅疾施针,针尖精准透穴,引导淤塞气血,驱散深入骨髓的寒毒。随后又从怀中取出羊脂玉瓶,倾出一颗乳白莹润的药丸,小心撬开崔季骁牙关送服入喉。“此乃家传秘制‘辟寒护心丹’,或可暂护其心脉一线不绝。”他低声向女儿解释,语气沉重如铁。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日影渐渐缩至将士们的脚底。帐外,赵崇韬与麾下将士肃立静候,无人离去。正午的烈日灼烤着营盘,蝉声嘶力竭,更衬得周遭一片死寂。唯有士卒们压抑的低语,如热风掠过枯草,零碎而焦灼地飘入帐中。
      “虞候上月单骑破辽阵,眉尖刀卷刃处还镶着三颗金牙……何等悍勇……”
      “苍天庇佑,崔虞候千万要挺住!”
      “那位小娘子……瞧那通身的气度,若颊边无那片绛痕,真似瑶台谪下的玉人儿?”
      “腌臜蠢汉!虞候命悬一线,尔竟敢作此狎邪念想?仔细赵校尉听见,割了你的舌头!”
      正当此时,帐内忽然传来一阵微弱却清晰的咳嗽声!众人心头猛地一震,纷纷屏息侧耳,凝神倾听帐内动静。
      片刻之后,帐帘被掀开,凌玄子缓步而出,面容难掩疲惫,眉宇间却透出些许欣慰:“崔殿帅所中寒鸦奇毒已暂被遏止,性命暂无大虞。然寒毒剧烈,已侵目络,故眼翳未除。切记万不可使其动气悲怒,否则怒火攻心,引毒入脉,则神仙难救。”
      众人闻言,悬着的心总算暂落几分。
      帐内,崔季骁睫羽微颤,从深沉昏迷中挣扎出一丝意识。视野混沌如浸冰河,帐顶松明的光晕在他感知中化作朦胧金雾,近在咫尺的素衣少女身影仿佛隔了三重鲛绡——唯见模糊光斑摇曳,鼻间嗅到苦涩药味中夹杂的一缕清冷忍冬香。
      “我的眼……”他声嘶哑微弱,几不可闻。
      雪苓俯身柔声道:“虞候宽心,目翳乃寒毒侵络,并非无治。”她指尖在他眼前轻掠,崔季骁只觉青灰雾障中浮过一抹玉色朦胧。
      当她捧药近前,腕间银钏无意轻触他的唇,指尖的温度与药香一同袭来。两人俱是一滞,“……失礼。”她声如蚊蚋收手,未曾察觉少年苍白的耳廓已透出极淡血色。
      凌氏父女为崔季骁行针用药毕,未肯歇息片刻,旋即辗转营中诸帐。
      他们穿梭于伤兵之间,凌玄子金针渡穴,手法如神;雪苓则调制药膏,敷伤包扎。父女二人所过之处,原本痛苦的呻吟渐次平息。
      曾有一卒左臂脓疮溃烂恶臭,老郎中取紫金藤鲜汁为其外敷拔毒,佐以黄连解毒汤内服,未及三刻,肿热便消退大半。又一老卒咳喘彻夜,痛苦不堪,雪苓以川贝枇杷膏融微量珍稀南海龙涎香粉末入药膳,令其于戌初啜服,至亥时,帐内已传出鼾声如雷,沉沉睡去。
      营中将士感佩万分,皆私下尊称其为“玄门双圣”。赵崇韬与贺兰骓目睹此景,相视慨叹:“凌老先生并令嫒,真乃天赐医星照我旌旗!若无二位圣手,将士们恐将尽陷膏肓矣!”
      至戌正二刻,贺兰骓与赵崇韬一同踏入崔季骁军帐。贺兰骓右拳抵胸,单膝跪地,膝甲砸入毡毯发出闷响:“崔虞候目疾刻不容缓!末将请命,即刻点选精骑十二,护送虞候星夜回京求治!”他抬眼时,额角青筋迸起,显是激动难抑。
      赵崇韬立即指向贺兰骓包裹严实、仍渗血污的脚伤,沉声道:“贺兰都头!你自家骨创已透至髓腔,岂堪再受鞍马长途颠簸?”随即转视榻上崔季骁蒙眼的纱带,声音沉郁如铁:“况崔虞候目翳未愈,畏光畏风,此行关乎重大,不宜张扬,需避沿途耳目!护送之责,当由赵某担当!”
      凌玄子轻抚长髯,颔首道:“赵都头忠义贯日,老朽钦服。然路途遥远,烟瘴莫测,需备足辟瘟丹、金创散各三匣,胡麻糗粮二百裹,更需携急脚鸽三对,以备急时传讯!”
      雪苓在一旁轻声补充:“赵都头,崔虞候眼疾畏风惧寒,车马行进宜缓不宜急,需时刻留意防风保暖,万不可再受寒邪侵扰。”
      赵崇韬连连颔首,将每一句叮嘱谨记于心:“凌娘子心细如发,思虑周详,赵某必一一安排妥当,绝无疏漏。”
      次日破晓,天色微熹,营中整肃无声。一辆轩阔马车已候在帐前,车内铺三重厚软狼皮褥,四角置炭笼烧得正旺,暖意融融。凌玄子与雪苓随行护持,驾车的青骢骏马鬃毛凝霜,喷吐团团白气。车队悄然启程,力求不惹人注目。
      车轮缓缓碾过地上薄冰,驶出辕门。雪苓俯身,细心为崔季骁系紧锦裘领口的襻扣。少年忽然抬手,冰凉的手指无意虚搭在她腕间那枚刻着忍冬缠枝纹的银钏上,声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与迟疑:“此鸩毒……当真可拔?”
      “虞候宽心。”她的指尖虚悬在他蒙眼的纱带三寸之外,腕间银钏映着透帘曦光,流转淡淡辉泽:“民女曾阅药典,九转还阳草乃至阳圣品,最能克制寒毒。此番入京,若能寻得此草自是最好;纵使一时难觅,待回汴京,名医汇聚,亦必有良策应对。” 缣帛衣袖轻拂过他腕间旧箭疤,她将一只裹着软棉的温热紫铜手炉轻抵其掌缘:“此物□□阳,请虞候谨护体温,万勿再染寒邪。”
      语声未落,车轮猝然陷入土坑!车身剧烈一震,雪苓扶住车壁才堪堪稳住身形,袖口杜衡的苦香与衣襟上的忍冬甜息蓦地交融,如无形丝缕钻入崔季骁鼻窍。
      缣帛衣袖扫过手背的触感轻柔,却让他试图蜷紧手指。一丝麻痒如春蚕吐丝般悄然爬上脊背,激起无声战栗。他喉间滚动,低语破碎:“……有劳小娘子。”
      车帘缝隙间漏入的凛冽寒风,拂起雪苓鬓边一缕散落的青丝,如羽轻掠过崔季骁的颈侧。
      原本弥漫着杜衡清苦药息的空气中,悄然渗入一缕幽香——似初绽白梅的冷冽,又隐约带着药碾檀木的沉静,两股气息交织缠绕,在清寒空气中氤氲不散。
      少年紧抿的唇几不可察地微动。素纱之下,长睫如垂死的寒蛾般颤抖,在无边黑暗里,极轻地颤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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