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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回:霜鹮泪凝九幽寒 ...

  •   青幄马车碾过御街薄冰,碎声脆如裂玉,混着巡夜梆子穿透夜色,直撞向大理寺高悬的玄铁狴犴门环。余音在凛冽冬夜里荡出清冷尾韵,似无形寒刃,剖开汴京夜的沉寂。
      崔叔彻推门而入,霎时卷进一股刺骨寒风,风中混着御街青石板上夜雾的湿冷,以及车轮碾过时带起的檐下霜尘气息。
      檐角灯笼昏黄光晕如水银倾泻,将门前青石阶照得雪亮,石面霜纹反射出刀刃般的森光,锐利刺目。
      “少卿!”大理寺录事许砚卿急步迎上,乌皮六合靴踏过尺八青砖发出急促轻响。他的目光掠过紧随其后的雪苓时微微一滞——
      灯火摇曳,映得素纱下那道赤痕流光灼灼,宛若钧窑开窑时偶然得见的窑变绝色,在冰雪般的肌理间晕开惊心动魄的诡艳。
      许砚卿的视线却倏然定在她肩头:那件眼熟的青缎丝绵氅,分明是崔叔彻平日惯用的那件,此刻却严实地裹住女子单薄的身形。氅领风毛随着她的呼吸轻轻颤动,宽大的衣袍更衬得她如披霜苇,不胜寒凉。
      他喉头一紧,生生咽回已到唇边的诧异。共事数载,这位素来冷面寡言的少卿,何曾对哪个女子有过这般破例之举?今日亲眼得见,着实令人愕然。
      松香柏木屏风如一道沉默的界碑,将检尸房内外隔成两重天地。一名身着靛蓝绢袍的女史垂首恭立,双手稳托素漆榉木盘,声线平稳无波:
      “奉少卿令,已备齐防护之物:油绢缠指、醋浸粗麻覆面、青苎麻罩袍,恭请小娘子更衣入内。”
      雪苓微微颔首,并不多言。素手轻解颈间系带,将青缎丝绵氅依纹路细细折起,动作轻柔如抚珍宝,方郑重交予女史。在女史协助下褪去外层细麻夹棉氅,内里素色中单衬得身形清瘦挺拔,如竹立寒阶。
      崔叔彻早已背身而立,身形挺拔如松,目光刻意避向廊柱悬着的狴犴铜屏。神兽怒目独角,在烛火跳跃间折出冷冽锐光,似欲破屏噬邪。绯色公服下摆轻拂砖面霜纹,窸窣声几不可闻。
      屏风后传来衣料细响,间或铜扣轻碰、系带微曳,如冰珠零落玉盘,清冷碎音彻入静夜。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屏风被无声移开。
      凌雪苓已更装完毕。青苎麻罩袍宽大挺括,麻料垂顺如寒潭静水,不起微澜。宽大的麻布面衣严密遮掩至鼻梁,只露出一双沉静如古井、却能洞悉幽微的眼眸,以及一片光洁的前额。犀角灯偏黄的光线笼着她,右眼下赤痕在素纱掩映下凝沉如烛泪,非但无损其容,反添几分难以参透的神秘与专注。
      检尸房内,松香篾笥边缘凝着白霜,空气阴寒刺骨,血腥、草药与腐败气息绞缠扑面。
      推司虞候孙劼与大理寺录事许砚卿并肩而立,绯色与青色公服在晦暗光线下交映,凝重如墨。二人对着篾席上两具新尸,眉峰深锁,似被无形刀笔凿出沟壑。
      凌雪苓步履沉静地近前,油绢缠指的指尖轻抚尸身咽喉。她执银探子缓启程九皋牙关,灯焰倏跃,映出喉间常人难以觉察的细微异色。
      面衣下传来清冷话音:“取陈年米醋三升,兑松炭末二钱,入紫铜逼毒甑。炭火缓煨至甑底浮蟹目泡——此火候方显毒痕。”
      孙劼眼中精光乍现,当即对牛仵作挥手:“速备!”
      铜甑方架,松炭骤燃,噼啪炸响间火星四溅,在青砖地上迸作流萤乱舞。白雾嘶鸣升腾,酸冽气息混着焦味蚀得梁木旧漆卷曲翻翘。她将油绢覆于竹架,严密罩定尸首口鼻,水汽顷刻浸透绢面,洇出僵死轮廓。
      醋雾蒸腾约一刻,尸身喉骨深处竟浮凸蛛网般的靛青冰纹!裂璺细如发丝,其间渗出幽蓝汁液,遇寒风瞬间凝作诡异霜晶,宛若毒蕈绽于幽冥。
      "出现了!"推司虞候孙劼声线微颤,疾步趋前,"此纹路诡谲阴寒,绝非寻常毒蚀之相!"
      凌雪苓凝神屏息,银针探向尸喉靛青纹路。她捻针的指尖稳若磬石,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不似勘验骇人尸身,倒似在修复一件传世古瓷。烛影摇红间,眉峰微蹙若雪压青竹,眸沉似古井无波,竟无半分闺阁弱质之态。
      然她眼角余光仍清晰映出角落那道目光——崔叔彻峙立阴翳中,绯色公服似凝血沉于暗处,视线如铁钳锁住她每一分动作。他负手而立,指节无意识蜷紧,悬于银鱼袋下的银饰在暗处倏地轻晃,折射出一道转瞬即逝的寒光,心中激赏与惊异交织——此女心志之坚,竟远胜寻常男子。
      "此非中原常见毒物。"凌雪苓面纱随呼吸微动,声线透过布料依然清晰断定:"此毒名'霜鹮泪',取自辽境漠北的'冰魄蒿',其籽需九蒸九晒方得阴寒之性。入酒无色无味,银针探喉亦难察觉。"
      孙劼听得入神,不禁击掌接话:"原来如此!毒性至寒,非蚀害而是凝冻!妙哉!诸般疑窦,至此豁然!"
      凌雪苓指尖倏然转向已被剖开的蕃商安萨罗的脏腑:"'霜鹮泪'最险恶之处,正在于此!"
      银针精准点向那宛如鲜活的脏器:"此毒入体,遇血凝成无数冰晶,如罗网般裹缚五脏六腑,似将人瞬间投入冰窖冻结!故中毒者尸身数日不腐,触之反较常尸更寒。"
      她以银镊夹起一片霜晶迎灯细观:"服毒者外表如坠幻梦,面色可显酣眠之态,然喉骨内部却被阴寒冻裂,脆若琉璃——唯咽喉深处藏此致命冰纹!"
      牛仵作瞪着喉间诡异的冰纹,声音发颤:"这...这竟比砒霜还毒?"
      凌雪苓银针轻点霜晶:"砒霜性热,蚀腑留淤斑。此毒至寒,专凝髓封脉,杀人于无形。"针尖忽刺向晶片——
      “滋啦!”
      霜晶应声迸裂,竟化成一撮胭脂色细粉,如残妆褪入尘埃。
      凌雪苓声沉如水:“少卿,此毒见风转色,遇热化灰,故常法难验。唯以醋蒸寒逼,方可迫其显形。”
      许砚卿蹙眉:“纵知是此毒,又如何追凶?”
      “辽人制此毒时,取冰魄蒿籽合寒骨草根,叠入阴山松木甑中,密封熏蒸七昼夜,烟火不绝,方得微量‘霜鹮泪’。”
      她忽转向牛仵作:“得罪!”执其油绢裹手悬于炭盆上,松枝投入烈焰——“噼啪”炸起青烟!烟丝缠绕油绢,顷刻洇出松霜靛痕,幽光粼粼,如子夜磷火浮空。
      “诸位请看,此毒炼制时饱吸松烟,故有松脂附魂之性。纵未直接触毒,只需取松木屑投入炭盆,待青烟升起,悬烟三息——松脂烟痕自显‘霜鹮纹’!凶手若接触过此毒,或在其旁炼制,衣物器皿之上,必留此痕。”
      孙劼猛拍前额,如醍醐灌顶:“松烟附魂!妙极!此法精微至此,凌娘子真乃神人也!”
      牛仵作手中银镊“哐当”坠地,喉结滚动如吞炭火:“老夫…任仵作三十载,竟未见过如此邪物!”
      孙劼执笔的手僵在半空,浓墨污了《验尸格目》,笔尖颤如风中之烛:“若非凌娘子今夜明察,此案恐将永堕无间,再无昭雪之日!”
      许砚卿静立一旁,目光如潭,深不见底。
      崔叔彻指节捏得泛白:“又是辽国...”长袖之下,腕骨因极度用力而青筋暴起,“四弟于鬼哭峡所中寒鸦毒,蚀目如冰锥贯脑!今汴京天子脚下,竟又暗藏如此阴毒的霜鹮泪,能凝髓夺命,杀人无形!辽人鸩毒之技,竟已歹毒至斯!”
      他凝视着牛仵作油绢裹手上那逐渐清晰的松霜靛痕纹,眸色深沉如子夜寒潭。此案牵扯极大,而此毒之阴狠隐蔽,更令其心头警讯大作。
      崔叔彻倏然转向凌雪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检尸房内的阴寒:“此毒阴诡若此,倘流布市井,必成滔天之患。”
      又目光扫过一旁的许砚卿与孙劼。
      "许参军、孙虞侯!即刻将凌娘子所授松烟熏显之术,详录成牒,附于本案卷宗之首!凡涉案人等,无论身份高低,皆需经此熏验之法,严加排查!绝不容此等阴鸩再戕害无辜!孙虞侯,由你主理此事,务求缜密!"
      凌雪苓心弦微颤。他非但破例允她施展所长,更在电光石火间全然采信其判断,纳其策论为政令,毫无犹疑。这般对实学真知的敬重、对案枢要害的锐利洞见,及那迅疾如风的施为,令她真切窥见:眼前这位容止清峻的大理寺少卿,确有雷霆手段。
      他恰似寒刃出鞘,锋锷凛然,招招式式皆中肯綮。一念悄生:此人胸藏丘壑,行事雷厉,或可托付重任,共破迷局。
      崔叔彻面容肃穆,面向凌雪苓,双手交叠平举至额前,躬身行了一个极深的揖礼。
      “崔某代大理寺,谢过凌娘子再造之恩!”他声沉而稳,字字清晰,“今夜若无小娘子银针破瘴、慧眼识毒,此案犹困迷宫,暗无天日。而今迷雾终散三分,得见缚住恶鸩羽翼之端绪!”
      大理寺录事许砚卿、推司虞候孙劼与牛仵作见状,神色一凛,皆敛容正身,随之躬身,郑重作揖。
      三袭不同品级的官袍与一袭胥吏公服,在俯仰之间划出庄重弧线。跳跃灯影将凌雪苓纤细孤影长长投在青砖墙上,宛若白练之上意外坠入的一滴朱砂,惊心夺目,旋即隐入深潭,只余悸动。
      “民女愧不敢当。”凌雪苓侧身避礼,屈膝深福,“医道济世本是天责,毒氛祸民更当戮力同心。”
      她抬眸时,跳动的烛光恰好映在睫羽间,漾开细碎微光。
      檐角冰珠,“嗒”地一声清脆滴落铜盆,恰似她尾音里一丝难以察觉的轻颤。
      崔叔彻凝视她睫上沾染的细微霜影,语气放缓:“廨院西侧已备下值房,虽陈设简素,然炭火衾褥俱全,可御今夜严寒。”
      忽解下腰间刻有狴犴虎头钮的符牌递过:“案情牵扯甚大,此为大理寺信物。若遇急情,凭此牌可调巡夜兵士,亦可通行廨院各要害之处,以策万全。”
      待出了阴寒的检尸房,子夜霜华正泼满漫长回廊,四下寂静无声。
      雪苓褪下青布罩袍,换回自己的细麻夹棉氅,那衣裳在清冷月光下泛出霜柿般的暖色。崔叔彻忽从袖中取出一只黄铜镂花手炉,炉壁缠枝莲纹沁着融融暖意,显然是早已备下。
      “凌娘子若冻僵了十指——”他将温热的手炉递过,顺势将那件青缎丝绵氅披在她略显单薄的肩上,语气带上一丝难得的温和,“明日为我四弟施针时,怕他是要遭罪了。”
      松烟墨香若有若无地混着这丝调侃,呵出的气息在凛冽寒夜中凝作一朵小白昙,旋即消散。
      钩月悄然爬上檐角狴犴吻兽,崔叔彻突然驻足,声音压得更低:“若靖安侯府问起今夜之事…”
      “莫对侯府提及勘验尸格之事,如有人问起,便说大理寺存有北境毒草图鉴,需替我辨识。”
      见雪苓眸中露出些许困惑,他趋前半步低声解释:
      “侯府贵人素来讲究,尤忌尸秽凶煞之气。若知你深夜在此验尸,恐有人借题发挥,以‘冲犯’、‘不祥’之名阻你医治。若换医官院那些墨守局方之人,反误四弟病情。”
      她闻言微颔首,睫毛垂下时颤落细碎光影:“民女明白,少卿思虑周全。必当谨言,只道辨识草图,不提检验之事。”
      月光如银汞倾泻,似一匹柔软越绫素纱,覆上她颊边赤痕的刹那——
      奇变突生!那赤痕表面竟如熔金流转,在清冷月华下灼灼生辉!
      崔叔彻眸光骤凝,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袖中手猛地下意识握紧。他凝神欲细看,可那异象随月光移转悄然隐去,复归沉静赤色,恍若月影错觉。
      二人行至值房,乌木槅扇门推开,松烟墨香混着故纸尘味扑面而来。
      崔叔彻执犀角灯为她照亮室内:“今夜委屈小娘子在此歇宿。”
      室内陈设极简:一榻、一几、一画屏,屏上焦墨荷叶图已蒙薄尘。铁力木灯擎烛光稳定,映着榻前竹丝暖笼;笼中银骨炭煨着半壶紫苏熟水,发出细碎滋滋声。
      他指尖轻点窗台一小盆苍翠侧柏:“柏叶清苦,可安神助眠…”又指那壶紫苏水:“夜露寒重,饮此可驱体内寒邪。”
      雪苓敛衽诚谢:“谢少卿垂怜…”
      “明日辰正,我送小娘子归府。”他略一沉吟,“另需劳烦小娘子,替我带份曹家食店新制的酥油鲍螺给四弟,他素来嗜甜。”
      门扉轻合,其声若夜风低叹。室内,松烟的余香似仍萦绕梁栱间,竟比窗外疏朗的瘦梅更缠人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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