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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接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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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青缇早上起来习惯带一杯黑咖啡走,毕竟通勤时间有一个小时,遇上睡眠不好的时候,怕自己在车上打盹。
以前她会早起10分钟,绕一条街去喜欢的那家咖啡店,后来自己买了咖啡豆和咖啡机,就变成了早起15分钟。
她今天照样起床后下意识地去拿豆子,却反应过来有人在楼下等——
她家里有不少咖啡杯,都是自己做的,各式风格都有,但实在匀不出一个给别人。
索性今天自己也不喝了,反正不用开车。
八时一刻,杨青缇下楼,她提前看了天气预报,今日天气阴,微风不停,所以她多带了一件短款的风衣出门。
走出小区大门,上次被她追尾的那辆黑色奔驰已经停在门口。
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上去,迎面而来的是车载香薰清淡的味道,还好,从嗅觉上而言,与霍流生的第一步接触尚能接受。
等她系好安全带,一抬眼,霍流生递上一杯咖啡,他说:“在路边看到的店,走的急,来不及问你喜欢喝什么。”
杨青缇接过咖啡,冰凉迅速在指间漫开来:“谢谢。”
“要是不喜欢喝这一款,以后我换别的买。”
冰美式,杨青缇觉得味同烟灰水。
霍流生发动汽车,让杨青缇在导航上输入目的地。
杨青缇的手指在屏幕上翻飞,徐镇明义街22号。
霍流生看了一眼,点击地址旁边的星号,将这个地址设置为“公司2”。
眼看导航上显示的抵达时间为一个小时以后,霍流生问:“通勤时间这么久,不会觉得累吗?”
“习惯了,你以后也不用特地来送我。毕竟我的车也是花了钱买的。”
她有意轻松交流,但两人之间到底阔别多年,有陌生感,共处一方密闭空间下,难免会有无话可说的时候。
杨青缇观察着霍流生车上的摆件,装饰实在简单,只有面前放了一只精致的小马,连保佑出行的平安符都没有。
车上了高速,杨青缇这才回头看了一眼霍流生,他穿一件浅灰色的短袖,柔顺的布料贴着上半身,呼吸间胸膛起伏。
他开车,下唇依旧紧抿着,多年的习惯没有改变——
仿佛走马灯,杨青缇想起多年前的那个除夕夜,城市里家家户户都在热闹过年,她独自一人在家,因为感冒发烧浑浑噩噩,霍流生带着药和饭菜深夜到访,照顾她睡下,又在旁边继续忙自己的工作,也是如今同样的神情。
要不是此刻这一眼,杨青缇自己都想不到,原来她还没有忘记当初的细节。
往事如同记忆宫殿里被深藏在最后一间房的储物盒,落满尘埃,看似已被忽略,她仍然会在某一天猝不及防地推门而入。
霍流生开车比她快一些,到达杨青缇店门口时才刚刚九点出头。
杨青缇下车,走到店门口扫了人脸,门锁打开,再进门摁下总控,原本昏沉的店铺瞬间亮堂起来。
霍流生锁了车门,开始打量杨青缇的店。站在外面看,大门敞开,窗明几净,屋内的各式陶瓷摆设看得一清二楚,很是吸睛,颇有迎客之道。
门楣上挂的招牌就四个字——“轻题陶瓷”,老板娘名字的谐音,那些繁琐的“手作工坊”、“陶艺DIY”之类的尾巴一个都没带。
进了门,里面的装修整体呈现原木工业风。
面积一看就超过一百二十平,很宽敞,七八层高的货架柜贴墙摆放,都是风格各异的陶瓷艺术品,底下贴了名牌介绍瓷器的来源、种类、风格、工艺介绍。瓷器高贵伫立着,在灯光照射下熠熠生辉。
店里也有体验项目,所以更大的一片区域摆放了一张原木长桌,桌上是各式各样已经拉好的泥胚,可供客人上釉使用,如果想自己动手,后面也有几台拉胚机。
杨青缇没有招呼霍流生,她把包和衣服放进里间,开始每天开门营业的必备工作。
对账、查看订单、检查窑口烧制好送来的瓷器,她做事井井有条,一向严谨,只是自己一个人到底忙不过来,像打扫卫生一类不足轻重的工作,都交给店里员工来做。
员工小曾这时走进店里,看见霍流生,还惊讶这么早就来了客人,早餐都没放下就问道:“您好,先生,请问需要介绍吗?”
“小曾。”
杨青缇探出头来,示意他不管。
“是我朋友,你忙你的。”
霍流生对于她这个称呼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到了十点以后,店里的客流量多了起来。
有散客来体验陶艺,有员工在旁教学指导。杨青缇不参与,打开工作手机,翻看客人从网上下单的定制品,不论茶具、餐具或是花瓶等家居摆件,有的客人喜欢花草图、风景照,有的客人喜欢人物像、卡通漫画,她几乎来者不拒,什么单都能做,也做的很精细,一单的时间就要很久。
霍流生没有打扰她,自己在旁边挑选瓷器。
他选中一套知名陶瓷世家柒秋堂的茶具和两只五彩青花瓷瓶,也没开口,照着标好的价格直接扫码付了款。
听见入账提醒,杨青缇才惊讶地抬起头。
霍流生解释说:“我带回去送人。”
“你讲一声,我送你就行了。”
她安排小曾把霍流生选好的瓷器包装起来,又送了两只釉里红的茶碗。
到了中午,霍流生出门去给杨青缇买饭。
小曾拿过抹布擦洗工作台,清理上一波客人留下的痕迹,笑说:“老板,你这位朋友真照顾我们生意,问都没问一句就直接付钱了,平时我们给客人介绍两个小时都不一定能成交一单。”
杨青缇垂下眼,心想——
婚前财产公证是好事。
她的钱还是她的钱,如果他主动产生经济往来,那他的钱进入她的口袋,顺理成章地也变成她的钱。
霍流生出门买饭,顺道逛了逛周边。
徐镇是座县级市,总共三个区,常住人口三百万,陶瓷业全国闻名,近年旅游业发展的趋势渐涨,政府招商引资,打造高端文旅城市——
霍流生脑海里回想起公司的同事闫信在方案中汇报的内容。
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
霍流生自从毕业后,就承担起了作为公司代表商谈驻外项目的任务,两年前闫信却突然冲到国外去找他,拿一份计划方案摆在他面前:“流生,跟我回国,徐镇的文旅小镇有搞头,大有搞头!”
他怎么会不知道有搞头,在徐镇打造文旅小镇还是他提出来的主意。
当年他指望这个项目做出成绩,但方案还没成形就出国留学了。
讲的好听是父母送他去深造,实则是被流放。
如今他和闫信一起领头做这个项目,高层领导很重视,半退状态的父亲在家也会嘱咐他几句。政府的招投标流程已经走完,顺利的话马上就会有人来做民意调研——
霍流生回过头,望向身后这条长街。
两边建筑最高也才三层楼,这里是方案计划中的核心区域,势必涉及到拆迁改造,产权纠纷。
一场难打的仗。
店里没有明确规定的午休时间,客人少时员工聊天、玩手机、打盹,杨青缇都不会说什么。
她在客人定制的餐盘上描完一只猫的轮廓,放下笔,趴在工作台上,在一阵木质香中睡着了。她闭上眼前,恍惚瞧见霍流生在门口通话,颀长的灰色背影在一片暴烈的日光中晃动着。
杨青缇醒来时,霍流生坐在旁边帮她打包,是她上午没来得及完成的工作。
先折叠起快递纸箱,塞下泡沫纸,再将瓷器小心打理后放进礼盒包装中,印上店铺的LOGO图案,将礼盒放进纸箱,再加上几层防撞垫,用胶带合上纸箱,整齐堆叠在一旁,等待快递公司上门取走。
工作简单,不断重复,他一直没有停下。
他的手机就放在杨青缇旁边,消息弹出来一条又一条,屏幕熄灭后几秒钟不到就亮起,想来他也是工作忙碌。
杨青缇不时被闪烁的手机屏幕分散注意,于是将他的手机倒扣在桌上,伏低身子,沉默地继续工作。
到了下午,杨青缇结束手中这一只餐具上釉的工作,安排小曾拿去装窑,直起上身时,肩颈照旧一阵酸疼。
霍流生动作快,已经完成所有打包工作,正翻着订单和快递小哥对货。
陶瓷店的经营并不繁琐,工作也算常规,他不需要多问,替杨青缇做了不少事,只是搬货累了些,他额角沁汗,脖子泛红,送走小哥,利落拍拍手掌上的灰,转身走回店里,正好对上杨青缇的目光。
她给他倒了杯水:“不好意思,我今天一直忙,没空招呼你,还麻烦你做了这么多。”
“没事。”他接过水杯一口喝尽。
杨青缇顿了两秒:“不如我教你做陶艺?”
杨青缇已经很久没有亲自在工作台教客,近身距离对不同的客人重复解答同样的问题,还要不时应对某些客人稀奇古怪的要求,她就是因为对这种工作方式感到烦躁才会聘请员工。
对霍流生也是一样。
她带他去取了一块陶土,让他坐下开始练泥,硬邦邦的土块跟揉面似的在他手里推了又推,要过许久才能变软。
杨青缇站在他身侧,全程与他保持半米距离。
看他两手沾了水,伏低上身,十指合起开始塑泥,拉胚机的转盘载着泥团匀速转动。
她下意识地提醒:“手稳一点。”
“我知道。”
霍流生低声说。
“我们当年做过一次。”
杨青缇感觉脑子卡了一下。当年做过一次?可不止一次。
再卡一下,哦,是当年他们在桥庄做陶艺,做过一次。
霍流生没注意到她瞬时涣散的眼神,专心眼下,拿两掌贴住泥胚外壁,随着转盘转动的频率,轻缓地往上提拉塑形,再拿两指轻轻捏住碗口,捏出细细碗口。拉出一只形状规矩的碗具后,他两只手肘抵在膝上,抬眼看她,嘴角带笑:“怎么样?”
杨青缇移开视线:“挺好。”
他捏好了碗,但在脱胚时犯了难,杨青缇于是低下身:“我来。”
她凑近,比身体更先到的是香味。
霍流生立刻直起上身。
杨青缇早上就拿一根发绳盘起的头发已有些乱了,散开的发尾从霍流生眼前扫过,他抬眼就看见她的侧脸,第一反应是她也太瘦,下颌线从耳垂利落地滑到下巴尖,再往上看是一双厚唇温软,鼻尖弧度弯弯,鼻梁高挺,细长的睫毛垂下阖住一双漂亮的眼。最扎眼是她眼角那一点痣,让她那张总带一丝寡欢的脸也显出风情。
霍流生往后退,极轻地叹了口气。
杨青缇安排员工晚上关店,和霍流生提前离开。
霍流生带她回江京吃晚饭,一路上主动向她聊起自己这些年在英国的生活,他依旧进修的是旅游管理学,学校位于东南部的一个小镇,气候四季温和,人少节奏慢,绿化到位,葱葱郁郁的树木之间夹杂着低矮的欧式建筑,他空闲时习惯去周边的乡村田野散步。
杨青缇听他说了许多,也明白他的用意——
霍流生是万事追求效率的人,走的每一步都在他为自己安排好的既定轨迹上,错轨这种事几乎不会发生。
今天他花费二十四小时在她身边,尽可能了解她,也尽可能让她了解自己,过去的七年已无法弥补,为了让他们两人共度未来这一项工作进行得更加顺利,他也算尽力了。
最后霍流生送杨青缇回家,车停在小区门口的路边好一会儿。
望着眼前茫茫夜色,杨青缇突然问:“我们真的要订婚?”
一天过去,终于有人提起这个话题。
车厢内十分安静,霍流生只是反问:“不然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父母同意了?”
反正她的父母是求之不得。
“他们总会同意,”霍流生回答得很肯定,回头看她,嗓音放低,眼眸深深,“你不需要考虑这么多,订婚是我提出来的,有什么问题也应当由我解决。你只要问你自己,昨天你说的同意,今天还是一样吗?明天也不会后悔吗?你可以随时告诉我你反悔了,只要是在订婚的前一天。”
“我不会反悔,不嫁给你,也总会被逼着嫁给其他人。倒是你,图什么?”
杨青缇到底是有一丝好奇。
“我也同样,不娶你,也会被逼着娶别人。”
连自己父母竭力反对的对象都非要娶回家的人,谁能逼得了他?
见他不愿讲,杨青缇也没有了追问的兴趣,他们之间身体距离有多亲近都无法真正交心,她早明白这个事实。
下一秒霍流生又补充:“只是当年我说过的话,现在也没有变。”
“什么话?”
“那年在桥庄古镇的客栈里,我说当你躺在我身下的时候,我想的是牵着你的手走出房间,给你也给两家父母一个交代。也许你从来都不需要,但是我仍然这样想。”
出狱后,杨青缇一直觉得自己过上了最好的日子——心境和生活一样平静,毫无波澜就是好日子。
她很少会去想起入狱前的事情,这些年也不曾刻意回忆霍流生在她生命中留下的痕迹。
此刻她坐在这里,面对要和霍流生结婚的事实,她已接受自己急转直下的命运。可听见他说这几句,带几分暧昧与神秘,似乎又要引诱她去揣测,难道这场婚姻里真有一点真情?
随即就会想起七年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他在雪地中斩钉截铁地说他们之间不会有感情。
男人张开嘴,上唇碰一碰下唇,巧言令色的谎言就脱口而出,分文不值。
“是吗?那你记忆力挺好,我都忘了。”
杨青缇动手收拾自己的东西,故作轻松地说道:“按理说这么晚了,我应该问一句你要不要上楼坐坐,但好像没有必要,反正是要结婚的人。”
“我明早有会,没办法上楼坐坐——但是怎么没必要?”
霍流生忽然拉住她的手,五指从掌心底下钻过指缝,拇指轻轻摩挲着她虎口处那一点皮肤。
他的语气像在工作例会上安排工作任务:“我们的节奏快一点,赶在订婚前走一走情侣恋爱的流程。今天是第一天,我牵了你的手,你就当做我们都很紧张,很心动。”
紧张或许有,但心动肯定没有——
紧张是因为他们不再像年轻时候莽撞冲动,如今年纪上涨,更懂得肢体接触的边界感。
尤其是他们这样的关系。
曾经在床上耳鬓厮磨、翻天覆地,什么说不出口的话都讲遍了。
多年后客气生疏,刻意不提从前,如果是真的做一对陌生人也作罢,偏偏他们还要订婚,往后必然会有亲密接触的时候,到时再脱对方的衣服,只怕一瞬间记忆觉醒,轻车熟路就找到最敏感处,还要忍不住说一句:“这么久了,还是这里?”
如此荒诞。
至于心动?杨青缇只想问一句,他该谈心动的只怕另有其人。
大概是一周之后,杨青缇第一次见到那天在度假村霍流生父母口中提到的那位他的“女朋友”。
那个女人走进店里时,杨青缇正在检查陈家窑口新送来的一批釉上彩瓷器。
小曾先走上前接待:“您好,请问想要了解什么瓷器,徐镇几大窑口的瓷器我们家都有售卖——”
女人打断了他,抬高音量,来者不善的语气也掩不住声线的甜:“我找你们老板,杨青缇。”
杨青缇抬起头,看见乔吟的第一印象是漂亮,就和大部分美女无异,乔吟让旁人看到的第一眼就是明晃晃的漂亮二字。
一头柔顺的黑长直,穿着款式简单、裁剪精良显出身材曲线的短款素白连衣裙,臂弯挎一只名牌包,一张小脸略施粉黛,一切漂亮得正好,只是脚底踩那双高跟鞋略显夸张。
乔吟根据她的反应认定她就是杨青缇,往前走一步:“我是乔吟,想和你聊一聊。”
听她的名字,杨青缇也不知道她是谁,还以为是生意上的事情——
直到杨青缇带她到后院坐下,见四处无人,乔吟才表明身份:“我是霍流生的女朋友,哦,或许他对你说我只是前女友了。”
杨青缇给她倒了杯茶:“他没说过。”
这一个周里,杨青缇和霍流生的来往停留在每日微信沟通几句,有空的话他也会预定餐厅和她一起吃晚饭,只是从来未提起过乔吟,杨青缇也没问。
“叔叔阿姨告诉我,你们要订婚了。我觉得很荒谬,上个月还和我躺在一张床上的男人,怎么转眼就要和一个陌生人订婚了?”
杨青缇问:“你今天来是想和我说什么?”
“不管你们是不是有过什么,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和他三年前在国外相识,这些年我陪着他经历了很多——”
杨青缇回头瞥了一眼店内,散客多了起来,小曾一个人快忙不过来了。
乔吟孜孜不倦地回忆起自己和霍流生的过去,杨青缇垂眼发呆,心中想着,美女切忌听不懂人话。
她忍不住打断她:“乔小姐,我不了解你们之间的过去,也不需要知道这么多。霍流生只是向我提出订婚,并不是把他以前的人际关系都打包扔给我,如果任何和他有纠葛的人都来找我,那我怎么应付得过来?”
察觉到杨青缇油盐不进,乔吟立马收手。她从包里拿出一只墨镜,戴上就已经挡住半张小脸,起身,居高临下对杨青缇最后说一句:“那好,是我自己的男人管不好,我回去处理他。但我也先替他向你道歉,你们不会订婚更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之前发生的事,你就当是他和我吵架故意利用你,如果你想要赔偿——”
不等她说完,杨青缇起身就冲到店里去。
客人埋单,她急着挣钱。
乔吟觉得自己特地来一遭,是对牛弹琴。
杨青缇对霍流生根本没有任何感情。
等杨青缇忙完,回头看乔吟已经离开了。
杨青缇想起她最后说的那几句,意思是她和霍流生吵架了,霍流生故意拿结婚去气她。
她是他们情侣之间打情骂俏的工具?
她扯了个笑,且不说霍流生的性格会不会莽撞如此,哪怕是真的,这情节听起来也有些耳熟——
拿人当工具这件事,她以前也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