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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冲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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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后的今时今日。
亲戚们收到的匿名短信里只有一张照片,是霍流生拿着相机说要给她拍海报的那张,该遮的遮,但尺度仍然足以吓得高龄亲友心脏病发。
杨建民和许莺霞逼问着拍照片的人是谁。
那位神秘的幕后玩家正好走进这场烽烟之中,一瞬间云开雾散,真相大白。
杨青缇双膝跪地,多年过去,她仍是这些高高在上的亲朋好友最唾弃、最轻视、最不屑的那一位,而此刻走进门的霍流生,今天所有人都是为了讨好他才聚在这里,他是最受瞩目的那一位。
只是当杨青缇抬手指向他,清晰有力地说出一句“是他”起,局面就应该有所变化。
她七年前最大的野心,竟在今天这种境况下实现了。
只是此刻抬眼看眼前这群人被她一句话撕破了道貌岸然的面具,都露出最真实最失态的一面,她心中却毫无波澜。
两年牢狱之灾,心比天高的时候不再有,她已臣服于现实。
霍妈妈蹭一下站了起来,回头愕然地看向霍流生。
平时说话温声细语,此时也抬高了音量:“不可能!”
“我的儿子不可能做出这种事。”霍爸爸也跟着否认。
电光火石之间,霍流生反应过来。
妈妈给他看那张照片,他接过手机,删掉了,然后抬头直面各位愕然的亲友:“和青缇在一起的人是我。”
他这些年独自在外拼搏,很少想起杨青缇,只是有几次午夜梦回,又回到多年前那张床上。往事不时跳出来,所以他面对眼下这场景,情绪也算坦荡。
“你——流生,你为什么啊!”
场面一片混乱。
杨青缇起身坐到沙发上去,何必再跪。如果说这张照片是从天而降的罪名,那么此刻应该被套上镣铐枷锁的,也应该是两个人。
在旁抽烟的杨程翊一掌拍到茶几上,砰一声,大家都安静不少。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霍流生,我就问你现在怎么办?”
不等霍流生表态,杨建民立刻接上了话:“怎么办?还问他怎么办?我们一家人也是要脸要皮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欺负了我女儿,不负责任,她以后怎么做人?”
人人都看的出来杨建民的心思,从前没把杨青缇当个人看,现在一看到能和霍家攀上关系,马上就摆出人父的架势来。
估计心里都乐开花了。
“不可能!流生已经有女朋友了,而且,我们也不可能要一个坐过牢的女人当儿媳。”
爸爸的话音未落,霍流生回头惊讶地看向杨青缇。
她坐过牢?
什么原因、多长时间、境况如何,他一无所知。
杨青缇避开他的目光,神态很轻松地看着眼前这乱成一锅粥的局面,仿佛置身事外。
谈不拢,霍流生爸妈拉着他要走,生怕真惹上麻烦。杨程翊拦住门口不让他们离开,凶狠地仿佛下一秒就能从身后逃出一把砍刀来,三十岁的人了,即便现在自己创业当了公司老总,依然一副地痞流氓样。
杨青缇也想走,许莺霞却拉着她把她拽上楼,要她今晚就在这里待着。
杨建民佯装生气地教育了杨程翊两句,脸上挂笑对霍流生父母说:“不如大家今晚都好好想想两个孩子的事,明早再继续商量,行吧?亲家。”
一句“亲家”把霍流生爸妈气得够呛。
如果说两家人真有情谊,那也是上一辈的交代,多年前杨建民处处讨好,狗皮膏药一样黏上来,他们也顾着面子没有拒绝,后来杨家出了个坐牢的人,他们才彻底远离。
今天这场局是其他亲戚组起来的,说要为了霍流生接风洗尘,早知道是鸿门宴,他们一家人就不该来!
杨青缇想不通早就删掉的照片为何会在今日出现,但事情既发展到这个地步,也不是她能掌控得了的。许莺霞非要拉她上楼,她既来之则安之,懒得操心,早早入睡。
霍流生也拒绝接受父母的盘问。
他们关系本就不算亲密,加上这七年霍流生独自在外,现在更是生疏。霍流生不开口讲话,父母也没办法,只是丢下一句:“反正我们绝对不要一个坐过牢的儿媳妇!”
直至天明,霍流生坐在二楼阳台上抽烟。
这几年,他一直克制自己抽烟的频率,才发觉自己抽烟主要跟生活状态有关系,在工作顺心、万事可控时他对烟草的依赖性极低,眼下一切顺遂,他快三个月没抽过一根。
现在,就这几个小时,他已经抽完一整包。
思绪混乱着,他尝试捋清。
直至晨曦,清冷太阳光线落在他脚边的烟灰上,他也做了决定。
身后走廊响起脚步声,霍流生回头看,杨青缇打开房门走出来,一汪阳光荡漾在她白色衬衫上。
这么多年过去,她样貌变了些,从前青涩的模样如今更加成熟,身材更瘦了,穿着宽松衬衫,微风一吹显得单薄。
他们上次见面还是在商场停车场的出口,当时情况匆忙,来不及寒暄几句就道别离开。当时霍流生原本以为和杨青缇不会再有交集,没想到故事却发展到这个地步。
杨青缇朝他打了声招呼,走上前。
霍流生抽出一张白纸,盖住烟灰缸。
她坐在他身侧,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圆桌。霍流生转头看着她,问:“你还好?”
“有什么不好,他们看到的照片,也就是我夏天穿少点的样子。”
“我说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她不再似年幼时那样总是苦大仇深,现在嘴角挂着笑,只是眉眼间寡淡,不见任何情绪。
“你是想问我坐过牢这件事?”
他无言,真的想不到她这几年有这样的经历。
她拒绝表露:“有些事听到了,只是增加自己的负担。”
他于是不再问了。
两人沉默片刻,视线都望向天边逐渐燃起的日出。
霍流生突然说:“如果我向你的爸妈提出和你结婚,你会不会恨我?”
她顿了两秒,嘴角的笑意更深,只说:“你爸妈才会比较恨你。”
“其实我当年就该这么做,应该对你负责的。”
看来是上了年纪,霍流生也老套了——年轻时的床事你情我愿,更何况他都清楚她当年目的不纯,责任从何谈起?
他有他的想法,杨青缇不与争辩。
“那你的意思呢?”
“我们之间没有感情,如果谈结婚,纯粹是被那张不知道怎么被人翻出来的照片逼的 ——不过,我可以啊,”她回头看他,素净的一张脸上隐在将明未明的天色中,嘴角敛下笑意,是在认真回答,“但要做好财产公证,方便将来离婚。”
对于杨青缇而言,她今年二十九岁,尚未遇到契合的灵魂,也没有考虑在恋爱这件事上花费过多时间。
许莺霞打定主意要她听从杨程翊的安排随便找个人嫁了,她再怎么冷处理,他们也会一直烦下去,像生活中不定时就要爆炸的一颗炸弹。
眼前这个男人,年轻时他们在床上亲密无间,后来经过长时间的分离,如今形同陌生。但相比之下,他当然是最优人选。
当下,她拿霍流生杜绝了家人要把她卖掉的想法,往后不一定真要结婚,哪怕真的结婚,再过几年离了就是。
人说嫁娶是人生最重要的岔路口,可凭婚姻逆天改命,但她没把自己的婚姻当做一回事。
手里掌不住自己的路灯,做不了自己的引路人,在岔路口往哪里走都是死路。
以上想法,杨青缇都从自己的角度出发。
至于霍流生的想法,她猜不中也不想问,但她相信他有脑子。
他在阳台坐了一晚,抽完一包烟,最后的决定必然是最有利于他的选项。
经过昨晚一遭,大家都没兴趣继续在度假村游玩,吃过早餐都各自打道回府。
霍流生当着众人的面提出了和杨青缇订婚的想法,父母气得起身就走,倒是杨建民和杨程翊喜形于色,让霍流生做好他父母的工作,改天另约时间吃饭详聊订婚事宜。
各自驱车离开时,霍流生看见许莺霞拽住杨青缇的手,似乎又要没好脸色地教训她,他于是开口喊道:“杨青缇坐我的车。”
杨程翊拉着许莺霞上车:“妈,你管她这么多干嘛,有人要她不就行了。”
霍流生摁了两声喇叭。
杨青缇没有上车,大步掠过:“杨青缇自己开车了。”
她这些年学到的唯一真理——
女人在社会上生活,最紧要是要拥有一间永远不会赶你出门的屋子、一辆无论多晚都在停车场等你的车,和银行卡上只属于你自己的账户余额。
在男人自以为是地要你上他的车,仿佛上了车就要赏你千百万巨款的时候,你要有能力回复一句,你自己开车了。
霍流生电话通知了让同事代他参加下午的会议,从度假村直接回了家。
家中一片死寂,父母坐在客厅,气氛严肃。
见他一进门,妈妈已经忍不住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不准你和她结婚!”
他活了三十多年,妈妈还是第一次如此强硬地对他施以指令。
但没用,毕竟他是已经活了三十多年的人。
“我会先和她订婚,婚后我们肯定会搬出去住,或者她能接受的话,订婚后我就会和她同居,毕竟感情也需要培养。你们接受不了,我也不强求,以后逢年过节需要我陪你们请提前通知,我和她商量着安排,以后有什么事情我们会自己解决,尽量不麻烦你们帮忙,所以也请你们不要指摘她、为难她,是我主动和她组成一个新的家庭,不是她非要加入这个家庭。”
霍流生这几年养成的习惯,做事最紧要是思考周全和高效处理,最不该是瞻前顾后和拖拖拉拉。
妈妈无力地坐下,开始流泪。
爸爸暴怒地抓起手边一本厚厚的书砸向他:“你现在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成家的大事都不用听父母的意见?我只是年级大了,可我还活着呢!我在公司还有话语权,你就不怕我把你赶出去?”
坚硬的书脊砸破霍流生的额角,落到他脚边,沉重一声响似秤砣落地。
“爸爸,就是从公司的角度着想,你也不能赶我走。这些年你从没有提携过我,也没有偏心过我,全靠我自己拼命才到今天这个位置,你要搞一言堂就决定我的去留,我想其他人也不会同意。”
他的想法、理由、能力都已经表达清楚,理性逻辑既已讲清了,就不必再停留,毕竟他们一家人之间也不存在太冗长的情感话题。
霍流生抬脚要走,身后传来妈妈的声音。
“你不考虑我们,难道也不考虑乔吟?你们都已经在一起三年了。”
乔吟是他的女朋友——在父母看来。
霍流生没有过多解释。
妈妈又说:“你知道杨青缇因为什么罪名入狱吗?故意伤人!她连拿刀砍自己哥哥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你娶她回家,不怕有一天她也——到时候你要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吗?当年我们捧着你哥哥的骨灰下葬,现在你要我们再经历一次吗!?”
妈妈从未如此声嘶力竭,失了平时的端庄。
把后果讲的也很严重,似乎霍流生只要和杨青缇结婚,就是必死无疑。
霍流生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们,打算继续拿我哥的死折磨我多久?”
离开家,他平复了情绪,回公司上班。
等红绿灯时,他想起妈妈刚才说杨青缇是因为故意伤人罪入狱。
拿刀砍杨程翊?他忍不住扯起一个笑,听起来滑稽又凶猛的事,亏她做得出来。
笑过,又觉得恍惚。
杨青缇当年虽然一肚子坏水,表面上却万事隐忍,或许要天大的委屈与愤怒才让她忍无可忍,举刀相向。
如今她刑满释放,可也才二十九岁的年纪,最好的几年在监狱度过,出狱后的处境肯定更加困难,所以这七年里她是否孤独、痛苦——
他实在是想远了。
杨青缇离开度假村,没有再回徐镇,店里招的兼职小曾给她打电话,委婉地问她是不是在来的路上遇到意外,否则怎么还没出现,毕竟她从来都是准点开门。
杨青缇直接回了家。
进了屋,倒头就睡,但不到半个钟后,智能家居提醒她有人按门铃。
打开门,陈相宜拎着两个食盒冲进来:“难得你今天在家,我把菜给你送过来,都是我早上现做的,给你放冰箱里了啊。”
她轻车熟路地把走进厨房。
杨青缇靠在门框上看她,笑道:“杨程翊娶到你这么勤快的老婆,真是他的福气。”
陈相宜是六年前和杨程翊结婚的,订婚宴、婚宴、百日宴都在杨青缇的两年刑期里通通完成,她出狱那天,陈相宜是唯一一个站在监狱门口接她的人。她一面说“你哥太忙了安排我来的”,一面急着让杨青缇“走程序”,换新衣、跨火盆。
这几年杨青缇很少与家人往来,只是偶尔和许莺霞电话联系,现实中见面最多的反倒是陈相宜这位嫂子。
她在江京饭店里做主厨,平时也总来给杨青缇送些自己做饭菜。
“你不是也快订婚了?”
关上冰箱,陈相宜开始盘问她。
“我就因为小昱生病在家照顾他几天,你就突然要订婚了?还是和霍流生?你们这么多年难道一直没断过?”
陈相宜对霍流生的印象还停留在那年的桥庄古镇,她从那时候就知道霍流生和杨青缇之间有什么,只是没想到这件事到今天还会有后续。
杨青缇只是回答:“我和你一样想不到。”
陈相宜看她情绪反应寡淡,没有再深入多问。无论她对杨青缇多好,杨青缇始终没有交心的意思,两人中间总有一层捅不破的隔膜。
或者说,杨青缇对任何人都是这样。
杨青缇晚上的时候收到了霍流生的好友申请。
看着他的申请跳出来,验证内容那一栏,简洁明了地写着他的名字。
没有立即同意,返回界面,一个红艳艳的数字1始终明目张胆地嵌在屏幕上。
他的头像是一只鹿,站在山崖上,整幅画面显出一种坚决的情绪——
鹿是坚决的,他也同样坚决地,再次扎进她沉默的生命中。
杨青缇洗漱完,躺在床上,才通过霍流生的申请。
十秒钟后他就发来了消息:“明天我送你去上班。”
但他都不知道她在哪里上班。
她于是回答:“要去徐镇。”
“我请了一天假,哪里都能去。”
她这下觉得有些小题大作了:“没必要吧。”
他回答:“有必要。”
他决定用一天时间去尽量了解她现在的生活状态,不求接近精神层面,但至少了解现实基础,所以,对于他这个工作狂来说,明天这一天很有必要。
两人讲好了时间和地点就没有再讲话。
然后在同一时间翻阅着对方的朋友圈。
霍流生的朋友圈是全部可见,一年也就发了十条不到,杨青缇一路看下去,大部分都是从公司官方公众号转发推文,文旅项目的门票促销、节庆活动、项目调整公告之类的,其中偶有几条私人生活。
两年前八月的一个凌晨,他发了一张会议室的照片,配文“项目已进行到一半,期待早日回国”。
三年前二月的一个下午,他发了一盘水饺的照片,配文“祝大家新年快乐”,定位地址在某间华人餐厅。
五年前的八月,他发了自己毕业时与导师、同学的合照,没有配文。
那一年杨青缇刚出狱。
霍流生打开杨青缇的朋友圈,只看见一条干净利落的横线。
她的头像是蓝色的油画海洋,背景图也是一片空白,没人能从社交媒体上窥探到她生活的半点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