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言证词》萨莱恩

44、倒计时

　　办公室内，昏黄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布满线索的白板上，仿佛他们也成了这错综复杂案件的一部分。空气凝滞，只剩下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司编年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知道，打破蔺才离的心防需要耐心，更需要让他感受到绝对的安全。
　　蔺才离的视线从司编年脸上移开，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与内心某种根深蒂固的阻力抗争。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着，留下看不见的痕迹。
　　“那个符号，”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久远回忆的滞涩，“属于一个叫‘净坛’的组织。一个……极端且隐秘的邪教团体。”
　　司编年心头一凛，但没有打断他，只是目光更加专注。
　　“八年前，‘剥茧’系列案件发生时，我正在邻市参与一项跨区域的联合调查任务，目标就是这个‘净坛’。”蔺才离的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过去里艰难地剥离出来，“他们信奉一种扭曲的‘灵魂净化’理论，认为通过特定的仪式和……杀戮，可以剥离人性中‘不洁’的部分，让灵魂得以‘升华’。”
　　司编年的呼吸窒了窒。这与苏晓雯案件中的“净化”、“被选中的”等概念完全吻合。
　　“当时的三个受害者，都是被他们认定为‘灵魂蒙尘’的特定类型女性。作案手法你也看到了，干净，带有一种近乎艺术的……残忍。”蔺才离的眼底掠过一丝痛苦，“我们当时锁定了几个核心成员，但在收网前夕，行动泄露了。主要目标几乎全部逃脱，只抓到几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那起系列案件，也因此成了悬案。”
　　“行动泄露？”司编年敏锐地抓住了关键点，“内部有问题？”
　　蔺才离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确定。可能是内部，也可能是对方渗透得太深。那之后，这个组织就仿佛人间蒸发，再没有明显的活动迹象。直到……这个符号再次出现。”
　　他抬起头，看向司编年，眼神复杂：“‘夜枭’，是当时我们给‘净坛’核心首领之一取的代号。他负责筛选目标和策划仪式，是最狡猾、最难以捉摸的一个。我……和他有过短暂的交锋。”
　　司编年瞬间明白了。为什么蔺才离对符号如此敏感，为什么他需要私下调查，为什么凶手的挑衅会直接指向他。这不仅仅是一桩旧案，更是蔺才离职业生涯中一个未能愈合的伤口，一个潜伏了八年的梦魇。
　　“你怀疑，‘夜枭’回来了？而且，他是冲着你来的？”司编年的声音沉静，却带着一股压抑的怒火。无论是谁，敢将矛头对准蔺才离，都触碰了他的逆鳞。
　　“不是怀疑，是几乎可以肯定。”蔺才离的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利用陈明远筛选目标，模仿八年前的作案手法，再用赵强这种小角色来试探我的反应……这很符合‘夜枭’的风格。他喜欢这种操纵感，喜欢看着猎物在他的剧本里挣扎。”
　　他顿了顿，看向司编年，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脆弱的坦诚：“编年，我之所以瞒着你，是因为……‘净坛’的事，牵扯很深，也很危险。当年参与任务的人，后来或多或少都遇到了一些‘意外’。我不希望你被卷进来。”
　　这才是他一直以来将司编年挡在外面的真正原因。不是不信任，而是害怕。害怕失去，害怕这唯一的光亮因自己而熄灭。
　　司编年看着他，看着这个平日里锐利如刀、仿佛无坚不摧的男人，此刻却因为担心他而流露出如此真实的脆弱。他心中那片名为理智的堤坝，在这一刻彻底被情感的洪流冲垮。
　　他上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最后的距离。近到能清晰看到蔺才离眼中自己的倒影，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的脸颊。
　　“蔺才离，”司编年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你听好了。”
　　“第一，我是警察，惩恶扬善、直面危险是我的职责。不存在被谁卷进来，这是我选择的道路。”
　　“第二，”他的目光紧紧锁住蔺才离的视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是搭档。从你把后背交给我的那一天起，你的危险，就是我的危险。你的过去，我愿意一起承担。”
　　“第三……”司编年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情感终于冲破了最后的枷锁，汹涌而出，“我对你，早就不是搭档那么简单了。我想参与你的全部，包括你的过去，你的恐惧，你不想让人看到的每一面。我想成为你的例外，你的……唯一。”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贴着蔺才离的耳畔说出的，气息灼热，带着孤注一掷的坦诚。
　　蔺才离的身体猛地僵住，瞳孔微微收缩。司编年能感觉到他瞬间绷紧的肌肉和骤然加快的呼吸。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两人激烈的心跳声在无声地碰撞。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蔺才离看着司编年，看着他那双总是沉稳如山、此刻却燃烧着炽热火焰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的犹豫、试探或同情，只有纯粹的、滚烫的、几乎要将他融化的情感。
　　他等这句话，等了太久。久到他几乎已经习惯了将这份期待深埋，用冷漠和距离将自己层层包裹。
　　司编年的直白和勇敢，像一道强光，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伪装和防御。
　　他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有震惊，有慌乱，有长久压抑后的悸动，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笨蛋……”良久，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奈和纵容的叹息从蔺才离唇边逸出。他抬起头，重新迎上司编年的目光，那双总是洞察人心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照着对方的模样，以及一种终于不再掩饰的温柔，“我等你这句话……等了整整七年。”
　　七年。
　　比“剥茧”案更早，在他们成为众人眼中完美搭档之前，那份特殊的感情就已经悄然滋生。
　　司编年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与狂喜交织在一起，几乎让他窒息。他再也忍不住，伸出手，想要触碰眼前这个让他魂牵梦绕了这么多年的人。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蔺才离脸颊的那一刻——
　　“嗡……嗡……”
　　司编年放在桌上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是物证科打来的。
　　旖旎而紧张的气氛瞬间被打破。
　　两人同时一怔，迅速从那种情感宣泄的状态中抽离出来。职业的本能让他们瞬间恢复了冷静。
　　司编年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浪潮，伸手接起了电话，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我是司编年。”
　　“司队，我们对从陈明远咨询室搜查回来的物品进行了初步检查，在他的一个加密硬盘里，发现了一些被删除后又恢复的文件！是几段音频记录，内容……很可疑，似乎是他与某个不明身份者的对话，提到了‘下一个作品’和……‘清理门户’！”
　　“清理门户？”司编年的眼神瞬间锐利如鹰隼，“立刻把音频文件发过来！通知技术科，全力分析声纹和背景音！”
　　挂断电话，司编年看向蔺才离，两人眼中都闪烁着同样的光芒——找到了新的突破口！
　　“下一个作品”，意味着凶手很可能已经选定了新的目标！
　　而“清理门户”，是否指的就是陈明远？或者……另有所指？
　　情感的窗户纸刚刚捅破，还来不及温存，更紧迫、更危险的现实已经摆在眼前。
　　“走！”蔺才离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走向门口，步伐坚定。
　　司编年看着他的背影，那挺直的脊梁和决然的姿态，与刚才那个流露出脆弱的人仿佛判若两人，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那层隔阂虽然尚未完全消失，但裂痕已经产生，光已经透了进来。
　　现在，他们需要并肩作战，抓住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夜枭”，阻止下一场悲剧的发生。
　　他快步跟上，与蔺才离并肩而行。
　　这一次，他们的步伐更加一致，仿佛某种无形的纽带变得更加坚韧。前路依旧危机四伏，但这一次，他们将以更完整的姿态，共同面对。
　　办公室的门在身后关上，将那一室未尽的私语和刚刚确认的心意暂时封存。窗外，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正在降临，而追凶的脚步，片刻未停。
　　音频文件被迅速发送到专案组的主机。司编年和蔺才离回到办公室，戴上耳机，点开了那段被恢复的录音。
　　背景音有些嘈杂，隐约能听到纸张翻动和轻微的电流声。首先响起的是陈明远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谄媚？
　　“先生，苏晓雯的‘素材’已经整理完毕，她的内心世界比我们预想的更……丰富。那种对虚幻的执着，对现实的疏离，简直是完美的胚体。”
　　接着，一个经过明显处理的、冰冷且毫无起伏的电子合成音响起，听不出年龄和性别，每一个字都像是机器敲打出来的：
　　“胚体的质量，需要最终的‘仪式’来验证。你做得不错，医生。”
　　陈明远的声音似乎放松了些：“谢谢先生肯定。那……关于下一个目标，您有指示了吗？我最近接触的几个案例里，有一个叫林薇的女孩，她的情况也很特殊，童年创伤导致她……”
　　“林薇？”合成音打断了他，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她的‘尘埃’过于表象，缺乏深度。我需要更……纯粹的灵魂。”
　　短暂的沉默，只有滋滋的电流声。
　　然后，合成音再次响起，报出了一个名字和一个地址：
　　“李静，二十四岁，市图书馆管理员。她的‘纯粹’，在于对秩序近乎偏执的守护，以及对‘混乱’根深蒂固的恐惧。打破这种秩序，将是最极致的‘净化’。”
　　陈明远的声音有些犹豫：“李静？她看起来非常……普通。而且图书馆管理员，接触的人多，会不会……”
　　“你在质疑我的判断？”合成音陡然变得尖锐，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不！不敢！”陈明远慌忙否认，“我只是……只是担心会太快引起注意。”
　　“注意？”合成音发出一声类似冷笑的电子杂音，“我要的就是他们的注意。尤其是……那位蔺顾问的注意。按照计划准备，时间定在明晚闭馆后。地址和备用方案稍后发你。”
　　录音到此戛然而止。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司编年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混蛋！他是在给我们下战书！”
　　目标明确——李静。时间明确——明晚闭馆后。地点明确——市图书馆。而且，凶手明确表示，这就是为了吸引蔺才离的注意！
　　这是一种极端的挑衅和蔑视。
　　“立刻确认李静的身份和安全状况！通知市图书馆，配合我们行动！”司编年强行压下怒火，迅速下达指令，“技术科，分析这段录音的背景音，看能否定位录音地点或者提取更多环境特征！声纹比对也要加快！”
　　整个刑侦支队再次高速运转起来。确认李静目前安全在家后，一队便衣警力被立刻派往她家附近进行秘密保护，另一队则开始与市图书馆管理层接触，筹划明天的布控行动。
　　蔺才离则死死盯着定格的音频波形图，眉头紧锁。
　　“怎么了？”司编年注意到他的异常。
　　“这个合成音……”蔺才离缓缓道，“虽然处理过，但说话的节奏，某些词语的停顿习惯……感觉很熟悉。”
　　“是‘夜枭’？”司编年心一提。
　　“不确定。但那种操纵一切的傲慢感，很像他。”蔺才离抬起头，眼神锐利，“而且，他提到了‘备用方案’。这说明他预判了我们可能会布控，一定有其他的计划或者撤离路线。”
　　“图书馆内部结构复杂，藏书区、办公区、地下书库，监控不可能全覆盖。他选择那里，肯定有所倚仗。”司编年走到市图书馆的平面图前，面色凝重，“我们必须假设他已经摸清了图书馆的内部环境和安保漏洞。”
　　“还有陈明远，”蔺才离补充道，“他在这个计划里扮演什么角色？仅仅是提供目标信息？还是会在现场协助？他现在被我们控制，凶手是否知情？如果知情，他的计划是否会改变？”
　　问题一个接一个，如同缠绕的乱麻。凶手的自信源于他对警方行动的了如指掌，甚至可能包括他们对陈明远的控制。
　　“如果我们故意放出陈明远合作的消息呢？”司编年提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引蛇出洞，或者打乱他的步骤。”
　　“风险很大。”蔺才离沉吟，“如果‘夜枭’识破，可能会直接放弃李静，导致我们失去线索，也可能促使他采用更极端的备用方案。而且，我们无法保证陈明远会完全配合，他可能还在恐惧‘净坛’的清算。”
　　两人陷入沉思。这是一场与看不见的对手进行的心理博弈，每一步都关乎一个无辜者的性命。
　　时间在紧张的筹备和讨论中飞速流逝。窗外天色渐亮，新的一天到来，但压在专案组心头的阴云却愈发沉重。
　　技术科对录音背景音的分析有了初步结果：背景里极其微弱、几乎被过滤掉的，是一种类似老旧空调压缩机运行的规律嗡鸣声，以及……一种非常独特的、频率固定的电子滴答声。
　　“这种滴答声，很像某种定时光耦继电器工作的声音，通常用于精密仪器或者……定时装置。”技术科的同事汇报时，脸色不太好看。
　　定时装置？
　　凶手难道不仅要在图书馆作案，还打算设置定时炸弹或者其他延时装置来制造混乱、阻碍追捕？
　　这个可能性让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案件的危险等级再次提升。
　　司编年立刻下令，安排排爆专家明天混入布控队伍，同时对图书馆所有区域，特别是隐蔽角落和设备间，进行秘密的防爆排查。
　　“他到底想干什么？”有队员忍不住低声咒骂，“杀人还不够，还要搞爆炸？”
　　蔺才离却盯着那频谱分析图上独特的滴答声波形，眼神骤然一凝。他快速操作电脑，调取了内部档案库中一些封存的、与“净坛”相关的物证记录。
　　几分钟后，他指着屏幕上放大的一张有些模糊的旧照片：“看这个。”
　　照片是八年前“剥茧”案某个外围现场发现的废弃物品之一，一个被拆解了一半的老旧机械闹钟。技术报告备注，其内部的一个光耦继电器损坏，会产生特定频率的滴答异响。
　　“是‘净坛’的习惯！”蔺才离的声音带着一丝发现关键线索的激动，“他们崇拜所谓的‘时间净化’，认为在特定时刻进行的仪式效果最强。他们有时会使用经过改装的时间装置，作为仪式的一部分或者作为干扰道具！”
　　这个发现，几乎百分之百确认了幕后黑手与“净坛”的关联！
　　“所以，明天的闭馆时间，就是他认为的‘特定时刻’。”司编年看向图书馆的作息时间表，“晚上九点整闭馆。”
　　凶手计划在明晚九点，于市图书馆，对李静实施所谓的“净化”仪式，并且很可能使用了与“净坛”相关的定时装置！
　　目标、时间、地点、手段……线索越来越清晰，但压力也呈几何级数增长。他们必须在偌大的图书馆里，在可能存在的定时装置威胁下，准确找到凶手，阻止罪行，并确保所有人员和馆内财产的安全。
　　详细的作战计划在紧张的氛围中一遍遍被推演、修改、完善。每一个出入口，每一个可能的藏身点，每一个行动小组的职责和配合，都需要做到万无一失。
　　在会议间隙，司编年递给蔺才离一杯温水。
　　“还好吗？”他低声问，眼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他知道，直面“净坛”的阴影，对蔺才离来说绝非易事。
　　蔺才离接过水杯，指尖与司编年的轻轻触碰。他没有躲闪，抬眼看向司编年，眼神虽然疲惫，却异常坚定。
　　“我没事。”他喝了一口水，顿了顿，补充道，“这一次，我们一定会抓住他。”
　　我们。
　　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分量。司编年知道，这不只是指工作上的搭档。
　　他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
　　夜幕再次降临。距离凶手设定的“仪式”时间，还有不到二十四小时。
　　刑侦支队大楼灯火通明，如同即将奔赴战场的指挥中心。所有参与行动的警员都面色凝重，检查装备，熟悉方案。
　　司编年和蔺才离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楼下院子里陆续集结的车辆和人员。
　　城市的霓虹在远处闪烁，勾勒出和平的假象。而他们都知道，一场发生在知识圣殿里的血腥风暴，正在倒计时的滴答声中，悄然逼近。
　　“准备好了吗？”司编年轻声问。
　　蔺才离深吸一口气，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锐利的光芒取代。
　　“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