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夏》归山晚

4、旧巷回音

　　聚会散场时，已是深夜。城市的喧嚣并未停歇，霓虹灯将街道渲染得光怪陆离。人们互相道别，拥抱，约定着“下次再聚”，尽管彼此心知肚明，下一个“下次”不知是何年何月。许予寒被几个意犹未尽的同学拉着要去续摊第二场，他搂着苏晚，笑着征求她的意见，眉眼间满是温柔。苏晚体贴地点点头，示意他去。

　　许予寒这才转向林见清，带着微醺的醉意，大手拍在他的背上：“见清，一起去吧！好不容易见一面，还没跟你聊够呢！”

　　林见清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身，卸掉了部分力道，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遗憾：“不了，明天一早还有个越洋视频会议，得赶回酒店准备一下。你们玩得尽兴。”

　　他的理由充分得体，无懈可击。许予寒有些失望，但也没再强求：“行吧，大忙人！那下次，下次一定好好聚！”他又用力抱了林见清一下，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酒气和淡淡古龙水的气息再次将林见清包裹，但这一次，林见清的心湖只是微微荡漾了一下，便恢复了平静。

　　“好，下次。”林见清微笑着应承，目送许予寒被簇拥着走向另一辆等候的出租车。苏晚落在最后，对林见清礼貌地点点头，眼神温和而疏离。

　　林见清独自站在酒店门口，晚风吹散了他身上沾染的酒气，带来一丝凉意。他没有立刻叫车，而是下意识地迈开了脚步，沿着记忆中的方向，漫无目的地走着。

　　十年，城市变迁巨大，但基本的骨架还在。穿过几条灯火通明的主干道，拐进一条相对安静的小路，周围的景象渐渐变得熟悉起来。这里离他们当年的大学不远，曾是他们课余经常穿梭觅食的地方。当年的小网吧、台球室、廉价KTV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连锁便利店和装修精致的咖啡馆，但街道的轮廓依稀可辨。

　　他走到一个岔路口，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右边是通往如今已焕然一新的大学正门的路，而左边，那条狭窄、昏暗，甚至有些破旧的小巷子，却像一块磁石般吸引了他的目光。

　　“胖子烧烤”。

　　四个歪歪扭扭的红色大字，在一块泛黄的旧招牌上顽强地亮着。招牌边缘锈迹斑斑，与周围格格不入，却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

　　林见清的心脏猛地一跳。这里，是他们大学四年来的“秘密基地”。多少个深夜，在自习室关门后，在社团活动结束后，或者仅仅是因为馋虫作祟，他们就会溜达到这里。点上几十串烤肉，几瓶冰镇啤酒，坐在油腻腻的小桌子旁，天南地北地胡侃。

　　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店里的格局几乎没变，只是墙壁被油烟熏得更黑，桌椅也更显破旧。空气里弥漫着孜然、辣椒粉和炭火混合的熟悉气味，瞬间将林见清拉回了十年前。

　　老板还是那个胖胖的、总是笑眯眯的中年男人，只是鬓角添了许多白发，肚腩也更圆润了些。他正低头烤着串，似乎并没有认出这个深夜独自前来的、穿着体面的客人。

　　林见清在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这个位置，恰好能看见门口，又相对隐蔽。以前，他们常常抢这个位置。

　　“老板，二十串肉筋，两串烤馒头片，一瓶冰啤酒。”他点单，声音在寂静的小店里显得有些突兀。

　　“好嘞！”老板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

　　等待的间隙，林见清环顾四周。墙壁上贴满了泛黄的留言条，是历届学生留下的涂鸦和“到此一游”。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忽然，在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他的视线凝固了。

　　那是一片已经卷边、字迹有些模糊的便利贴，上面用一种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飞扬跋扈的字迹写着：

　　“祝林见清这厮早日找到女朋友！——许予寒”

　　后面还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日期，是他们毕业前一个月。大概是在某个同样微醺的夜晚，许予寒趁着酒兴写下的。当时的自己看到后，是不是也笑着给了他一拳，骂他“多管闲事”？

　　林见清伸出手指，极轻地拂过那张便利贴，指尖传来粗糙的质感。尘土沾染了他的指腹。十年了，它竟然还在这里，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证据，证明着那些鲜活的、滚烫的过往并非他的臆想。

　　老板端着烤好的肉串和啤酒过来，放在桌上，看了林见清一眼，似乎觉得有些面熟，但又不敢确定，只是憨厚地笑了笑：“慢用。”

　　林见清道了谢，拿起一串肉筋，咬了一口。味道，竟然和记忆中相差无几，孜然的香气，辣椒的刺激，油脂在口腔中爆开的感觉。他又喝了一口冰啤酒，冰冷的液体冲刷着味蕾，也冷却着有些翻涌的情绪。

　　他就这样静静地吃着，听着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听着远处街道隐约传来的车声。这个小巷，这家小店，像一个时间的琥珀，将他与外面那个飞速变化的世界隔离开来。

　　他想起了很多碎片式的画面：许予寒在这里因为失恋哭得稀里哗啦，把鼻涕眼泪都蹭在他的衬衫上；他们在这里为了一个无聊的争论面红耳赤，最后又因为一串烤腰子和好如初；他们在这里畅想未来，许予寒说要赚大钱周游世界，而他当时心里想的却是……

　　林见清摇了摇头，将最后一口啤酒饮尽。那些“却是”，早已没有了意义。

　　他付了钱，起身离开。走出小巷口时，他回头又望了一眼那块旧招牌。霓虹灯的余光映照着他的侧脸，平静无波。

　　这条旧巷，这些回音，今夜之后，将真正成为过去。他来这里，并非为了缅怀，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那些东西确实存在过，也确认，它们确实已经远去。

　　他伸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将那条承载着无数青春回音的旧巷，彻底甩在了身后越来越深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