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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无声的飓风 ...

  •   回到下榻的酒店套房,门在身后“咔哒”一声轻轻合拢,将外界的一切声响隔绝。玄关的感应灯自动亮起,投下冷白的光晕,勾勒出林见清略显孤寂的身影。他没有开主灯,径直走到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依旧流光溢彩的城市。

      夜的帷幕厚重而沉默,远处的车灯汇成一条条流动的光河,无声地蜿蜒。他就那样站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像,许久没有动弹。脸上维持了一整晚的、恰到好处的平静面具,终于可以卸下,显露出底下真实的疲惫与空洞。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今晚的片段:许予寒介绍苏晚时那自然而骄傲的神情,两人之间不经意流露的亲昵,酒杯相碰时那清脆却如同丧钟的一声响,以及腕表下那片终于彻底褪色的皮肤带来的、最后的、冰凉的触感。

      他缓缓抬起左手,解开腕表的搭扣,将那枚价格不菲的机械表轻轻放在一旁的茶几上。表带之下,那一小片皮肤暴露在空气中,颜色比周围略浅,质地似乎也更为光滑,像一块被精心打磨后遗忘的玉石。上面曾经深深烙印着的“YH”两个花体字母,如今已无迹可寻,只剩下时光流逝后的一片模糊的空白。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片皮肤,没有痛感,只有一种奇异的麻木。这个纹身,是大二那年的冬天,他独自一人,走进学校后门一家隐蔽甚至有些脏乱的小纹身店刻下的。当时用的针似乎不太干净,后来发了几天的低烧,伤口也红肿疼痛了很久。但他记得,当纹身师完成最后一笔,他看着镜子里那个位于腕内侧、极其隐秘的标记,心里涌起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自虐般的满足。

      那是许予寒第三次失恋,对象是外语系的系花。那场恋爱持续了不到三个月,却让许予寒消沉了整整一个礼拜。那七天里,林见清陪他去了三次“胖子烧烤”,喝了数不清的啤酒,听了他翻来覆去的痛苦和不解。最后,在许予寒红着眼睛,哑着嗓子又一次说“见清,还是你最好”的时候,林见清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崩断的声音。

      他需要一种方式,来铭刻,或者说是封印这段永远无法见光的感情。用一种疼痛,去覆盖另一种更深的、无处言说的疼痛。于是,他去了那家纹身店。选择“YH”,是少年人最直白也最隐晦的心事;选择腕内侧这个极其隐秘的位置,是他对自己这份感情全部的定位——见不得光,只能紧贴脉搏,与生命共存。

      十年。这个纹身陪了他十年。

      它见证过他无数次在深夜,独自摩挲着这两个字母,任由思念和苦涩将自己淹没;也见证过他试图开始新的恋情时,如何下意识地用表带或长袖衬衫将它死死遮住,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污点;更见证了他这十年来,如何动用各种方法,激光、药水,一次次忍受着皮肉之苦,执着地想要抹去这个青春的烙印,也抹去那段无望的痴念。

      而今晚,当许予寒牵着苏晚的手,笑容满面地走向他时,当那声“叮”的碰杯声响起时,林见清知道,他漫长的、一个人的战争,终于结束了。不是胜利,也不是失败,而是时过境迁,阵地本身都已失去了意义。

      他走到酒柜前,开了一瓶酒店备好的红酒,没有用醒酒器,也没有用高脚杯,只是直接对着瓶口,仰头灌了一大口。酸涩的单宁感刺激着口腔,随后是酒精带来的微弱暖意。这不够,远远不够。

      他需要一种更强烈、更直接的东西,来冲刷掉胸腔里那股挥之不去的、冰凉的滞涩感。

      他拿出手机,略一迟疑,拨通了一个号码。电话很快被接起,那边传来一个带着睡意、略显沙哑的男声:“喂?见清?这么晚了,有事?”

      “杨锐,”林见清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我在S市。出来陪我喝一杯。”

      杨锐,是他大学时除了许予寒之外,为数不多的、称得上朋友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或许隐约察觉到一点什么的人。毕业后,杨锐留在了S市发展,两人联系不算频繁,但彼此信任。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是判断着他的状态,随即干脆地答应:“地址发我,半小时到。”

      半小时后,酒店附近一家安静的地下威士忌吧。灯光幽暗,空气中漂浮着爵士乐和雪茄的淡淡香气。杨锐赶到时,林见清已经独自喝掉了半杯不加冰的麦卡伦。

      “怎么回事?”杨锐在他对面坐下,点了一杯一样的,打量着林见清。眼前的林见清穿着昂贵的西装,举止依旧优雅,但那双总是显得过分冷静的眼睛里,此刻却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碎裂过的痕迹。“同学会不顺利?”

      林见清晃动着杯子里琥珀色的液体,没有看杨锐,目光落在吧台后那一排排琳琅满目的酒瓶上,焦点却不知在何处。

      “我见到他了。”他开口,声音有些低哑。

      杨锐立刻明白了这个“他”指的是谁。他叹了口气,并不意外:“许予寒?怎么样,他还是老样子?”

      “变了,也没变。”林见清扯了扯嘴角,形成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更成熟了,带着他太太一起来的。很登对。”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几乎要融进背景音乐里。

      杨锐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明智地没有接话。他等着。

      长时间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冰块融化时细微的声响。林见清又喝了一大口酒,烈酒灼烧着食道,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快感。

      “杨锐,”他忽然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对方,那双总是藏得很深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十年积压的、从未示人的痛苦和迷茫,“十年了……我是不是很可笑?”

      他的声音依旧克制,但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守着一段从来没开始过的感情,像个傻逼一样,自己跟自己较劲了十年。看着他换了一个又一个女朋友,听着他一遍又一遍地说‘还是你最好’,然后像个阴沟里的老鼠,偷偷藏着那点龌龊的心思,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安慰他……”

      他又灌了一口酒,酒精似乎给了他继续下去的勇气。

      “毕业那天晚上,他喝醉了,搂着我说……说要是我是女的,他就娶我。”林见清嗤笑一声,那笑声干涩而苍凉,“就因为他这一句醉话,我他妈……我他妈差点当场就撑不住了。你去洗手间吐过吗?不是喝多了,是心里难受,难受得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有些急促的呼吸。

      “这十年,我拼命工作,我试着跟别人交往,我甚至……想办法去掉那个纹身。我以为我早就放下了。可是直到今天晚上,我看到他,看到他看着那个女人的眼神……”他摇了摇头,眼神空洞,“我才发现,原来我一直活在过去,活在一个我自己编织的、根本就不存在的幻影里。”

      “那个纹身,”杨锐终于开口,声音沉稳,“彻底没了?”

      林见清伸出左手,将那片光滑的腕内侧展示给杨锐看。在幽暗的灯光下,那里几乎看不出任何痕迹。

      “嗯,没了。”他收回手,语气带着一种耗尽所有力气后的平静,“碰杯的时候,我就感觉不到了。好像……一直压在那里的什么东西,突然就消失了。”

      杨锐看着他,眼神复杂。他认识林见清十几年,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如此直白地袒露内心。他知道,这不是崩溃,而是一种……决堤。积压了太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不可笑。”杨锐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林见清,一点都不可笑。”

      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喜欢一个人,本身就没有错。只是……你喜欢的,恰好是一个永远不可能给你回应的人。这很无奈,但这不是你的错。你没有打扰他,没有给他造成任何困扰,你只是……自己默默地喜欢了十年,然后自己默默地走出来了。这很痛苦,但也很了不起。”

      林见清低着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液体,没有说话。

      “你知道吗?”杨锐继续道,“我以前就觉得,你看许予寒的眼神,不太一样。但你没说,我也就没问。我以为你只是特别看重这个兄弟。后来……我隐约猜到了点。见清,你不是老鼠,你那点心思也不龌龊。只是命运跟你开了个玩笑,把你最真的感情,放在了一个错误的人身上。”

      “错误的人……”林见清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像是在品味着什么。

      “对,错误的人。”杨锐肯定道,“他很好,但他不适合你,或者说,他的世界和你的世界,从本质上就是两条平行线。他给不了你想要的,甚至……他可能永远都无法真正理解你曾经经历过的这一切。”

      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林见清一直不愿直视的真相。许予寒是阳光,是活在当下、直来直去的存在。他或许永远无法理解那种细腻、隐忍、近乎自毁的深情。他的世界太明亮,照不进林见清内心那片潮湿、阴郁的角落。

      “十年,够久了。”杨锐举起酒杯,“敬你,终于肯放过自己了。”

      林见清缓缓抬起头,看着杨锐,看了很久。然后,他也举起了酒杯。

      两只杯子在空中轻轻相碰,发出的声音,远不如同学会上那一声清脆响亮,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

      这一次,林见清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烈酒带来的灼烧感从喉咙一路蔓延到胃里,像一场燎原的大火,烧尽了最后一点残存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没有再说话,杨锐也陪着他沉默。酒吧里的爵士乐换了一首,慵懒的女声浅吟低唱,诉说着别人的爱与哀愁。

      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但那场在林见清内心席卷了十年、几乎将他撕裂的无声飓风,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停息了。

      剩下的,只有一片被飓风洗礼过后,空旷、寂静,却也无比干净的天空。

      他买完单,和杨锐一起走出酒吧。夜风拂面,带着初夏特有的微凉。他深吸一口气,感觉肺腑间那股萦绕不散的滞涩感,似乎真的淡去了许多。

      “回去了?”杨锐问。

      “嗯,”林见清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个极淡的、却异常真实的笑容,带着一丝疲惫,也带着一丝释然,“明天早上的飞机。”

      “保重。”

      “你也是。”

      没有再多的话语,两人在街口分开,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

      林见清独自走回酒店。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虚浮,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却显得异常挺拔和坚定。

      十年一梦,终须醒。

      他的夏天,真的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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