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夏》归山晚

3、十年一瞬

　　十年光阴，足以将一座记忆中的城市雕刻成陌生的模样。

　　林见清坐在网约车后座，侧头望着窗外。曾经熟悉的街道拓宽了，低矮的店铺被闪着冷峻光芒的玻璃幕墙高楼取代，霓虹灯牌比记忆中更加炫目迷离。他已有近十年未曾踏足这座城市，它承载了他整个青春，却也埋葬了他最深的秘密。工作成了最完美的盾牌，让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天南海北，忙碌得无暇回首。

　　同学聚会的电子邀请函在邮箱里静静躺了快一周，他才点开。发起人是当年的班长，邮件写得情真意切，末尾附上了几张扫描的旧照片——春游的集体照、运动会的抓拍、毕业时穿着学士服扔帽子的瞬间。林见清的手指在笔记本电脑的触摸板上滑动，目光掠过一张张青涩而鲜活的面孔，最终，不受控制地定格在那个永远站在焦点位置、笑得没心没肺的人身上。

　　许予寒。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不疼，却带着一种绵长的、熟悉的酸胀。他几乎没怎么犹豫，移动光标，点击了“回复参加”。

　　或许，是想给那段无疾而终的暗恋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句点。或许，只是想看看，被时光打磨了十年之后，那个人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又或许，他只是想证明，自己早已彻底放下。

　　聚会地点定在一家颇有格调的酒店顶楼酒吧，环境优雅，视野开阔，俯瞰着城市璀璨的夜景。这与十年前喧闹油腻的川菜馆已是天壤之别。林见清刻意迟到了二十分钟，当他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时，里面已经是一片衣香鬓影、笑语喧哗。

　　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举着酒杯，交谈甚欢。十年光阴，在每个人身上都留下了清晰的痕迹：有人发际线后退，有人身材发福，有人眉宇间添了风霜，也有人被打磨得更加精致圆滑。林见清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身形依旧清瘦挺拔，只是眼神比少年时更深沉，周身散发着一种疏离而沉稳的气场。

　　他的出现引起了一阵小范围的骚动。几个老同学围了上来，惊喜地寒暄，感叹着“见清你一点没变”或是“越来越有范儿了”。林见清从容应对，嘴角挂着得体的微笑，与众人碰杯，目光却似有若无地在人群中扫视。

　　然后，他看到了他。

　　许予寒站在不远处的落地窗前，正与人谈笑风生。他比大学时更壮实了些，肩膀更宽，曾经阳光少年气的气质被一种成熟男人的稳重所取代，穿着合身的休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但那双眼睛笑起来时，依旧弯成好看的弧度，依稀可见当年的影子。

　　而他的手，正自然地揽着一个女子的腰。

　　那女子穿着一身优雅的香槟色连衣裙，妆容精致，笑容温婉，依偎在许予寒身边，眼神里满是信赖与爱意。他们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宛如一幅和谐完美的画卷。

　　林见清觉得呼吸微微一滞，随即恢复了正常。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冰凉的威士忌，酒精的灼热感从喉咙一路蔓延到胃里，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镇定。

　　就在这时，许予寒也看见了他。他脸上掠过一丝真正的惊喜，跟交谈的人打了声招呼，便牵着妻子的手，径直朝林见清走了过来。

　　“见清！真是你啊！”许予寒的声音比记忆中更加浑厚，带着毫不掩饰的热情，他伸出拳头，熟稔地轻轻捶了一下林见清的肩膀，“好小子，这么多年没见，差点没认出来！变得更帅了啊！”

　　这个动作，和十年前如出一辙。林见清肌肉记忆般地笑了笑，回应道：“你也是，寒哥，风采不减当年。”

　　“少来这套！”许予寒哈哈大笑，然后侧身，将身边的女子温柔地往前带了带，动作自然而亲昵，“来，正式介绍一下。这是我太太，苏晚。”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骄傲和幸福感。

　　苏晚落落大方地伸出手，微笑道：“你好，林先生，常听予寒提起你，说你是他大学时最好的兄弟。”

　　“你好，苏小姐。”林见清伸出手，与她轻轻一握，触感温凉。他的笑容无可挑剔，“别听他瞎吹，那时候净一起干些不靠谱的事。”

　　“哈哈，怎么不靠谱了？那叫青春！”许予寒笑着揽过话头，他拿起侍者托盘上的酒杯，斟满，递给林见清一杯，自己也举起一杯，“来，见清，咱哥俩必须得碰一个！为了……为了重逢，也为了咱们的十年！”

　　苏晚也微笑着举起了手中的果汁。

　　三只酒杯在空中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

　　就在那一刻，林见清抬起的手腕不经意间从西装袖口中露出了一截。腕上戴着一块简约的机械腕表，而在表带下方，若隐若现地，能看到一小片皮肤的颜色似乎与周围有些微不同，极其浅淡，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那是一个早已褪色殆尽的纹身留下的最后痕迹。

　　冰凉的酒液滑入喉咙。

　　许予寒兴致勃勃地说着话，回忆着大学的趣事，询问着林见清的近况。林见清微笑着应答，语气平和，逻辑清晰。

　　没有人知道，在酒杯相碰的瞬间，在林见清的心底，有什么东西伴随着那声清脆的声响，彻底地、无声地碎裂了，然后化为了粉末，随风散去。

　　那枚藏在表带下、曾经刻着“YH”两个字母、象征着他整个兵荒马乱的青春和无法言说爱恋的纹身，在经历了十年的刻意遗忘和时光冲刷后，终于在这一刻，彻底褪尽了最后一丝颜色。

　　仿佛从未存在过。

　　聚会还在继续，欢声笑语充斥着整个空间。林见清站在其中，微笑着，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眼前这一切，与那个曾经让他痛彻心扉的人之间，终于隔开了一层透明的、坚不可摧的玻璃墙。

　　他，终于走出来了。用了一个，长达十年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