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散伙饭与醉后呓语 ...
-
川菜馆最大的包间里,人声鼎沸,热闹得几乎要将屋顶掀翻。空气里弥漫着辛辣的花椒味、啤酒的麦芽香气,还有年轻人身上蓬勃的热意。划拳声、笑闹声、酒杯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喧嚣而真实的毕业离别图。
许予寒无疑是这幅图景中最亮眼的焦点。他穿着件简单的白色T恤,却仿佛自带聚光灯,在人群中穿梭,与这个碰杯,与那个拥抱,脸上始终挂着标志性的灿烂笑容。几轮酒下来,他已是满面红光,眼神开始飘忽,说话的声音也带上了浓重的鼻音,勾肩搭背的动作越发频繁,却依旧不减其魅力。
林见清选了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像一座沉默的岛屿,与周围的喧闹隔着一片无形的海。窗外是城市夜晚流光溢彩的灯火,窗内是青春即将散场的狂欢。他慢条斯理地吃着眼前那盘已经凉透的口水鸡,辣味刺激着味蕾,却似乎无法抵达他麻木的心。偶尔有相熟的同学过来敬酒,他便端起那杯泛着泡沫的黄色液体,配合地抿上一口,嘴角勉强牵起一个弧度,算是回应。他的目光,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落在面前的杯盘上,却又仿佛拥有自己的意志,总是不经意地抬起,穿过晃动的人影,精准地落在那个白色身影上,停留片刻,再迅速而克制地移开,周而复始。
宴至酣处,气氛愈发浓烈而混乱。有人抱在一起失声痛哭,诉说着四年同窗的情谊与不舍;有人借着酒劲,大声喊出埋藏心底已久的名字,引来一片起哄和口哨声;也有人像林见清一样,沉默地坐在角落,一杯接一杯,将离愁别绪灌进肚里。
许予寒终于从人群的包围中挣脱出来,脚步有些虚浮,摇摇晃晃地走到林见清身边,重重地跌坐在旁边的空椅子上。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各种品牌酒气的味道,夹杂着他身上特有的、像是被阳光晒过的清爽气息,瞬间将林见清包裹。这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林见清心中某个紧锁的盒子。
他一条胳膊习惯性地、带着沉甸甸的重量,搂住了林见清的肩膀,半个滚烫的身体都压了过来。脸颊几乎要贴上林见清的耳廓,呼吸间灼热的气息带着酒意,尽数喷洒在林见清敏感的颈侧皮肤上,引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见清……还是你好……”他口齿不清地嘟囔着,开场白和过去无数次失恋后趴在他肩头时一模一样,带着一种全然的依赖,“跟她们在一起……太累了……吵吵嚷嚷的……没劲……还是跟你待着最舒服……自在……”
林见清的身体在那一刻彻底僵住,仿佛被瞬间冻结。握着玻璃杯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窗外的霓虹灯光透过玻璃,在他低垂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翻涌的情绪。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肩膀上那条手臂的重量,以及透过薄薄衣料传来的、许予寒高于常人的体温,像一团火,灼烧着他的理智。
许予寒浑然不觉,或许是因为醉意,他将头埋得更低,额头几乎抵着林见清的锁骨,声音变得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近乎撒娇的、毫无防备的脆弱:“见清啊……你说……要是……要是你是个女的……该多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周围所有的嘈杂喧闹——划拳声、笑骂声、酒杯碰撞声、甚至是窗外遥远的车流声——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抽走,迅速褪变成一片模糊的、遥远的背景噪音。林见清的世界里,只剩下耳边那灼热的呼吸声,和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的轰鸣声。
许予寒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带着醉意朦胧的认真,却又轻飘飘得像羽毛落地的语调,补全了那句足以将林见清整个世界击得粉碎的话:
“我一定……娶你。”
“嗡——”
林见清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同时振翅。他似乎听到了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伴随着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脆响,碎裂了。那是一种希望的彻底湮灭,也是一种长期紧绷的弦终于断裂的声音。
在短暂得几乎令人窒息的停顿之后,林见清猛地扯动嘴角,肌肉记忆般调动起所有的表演天赋,露出了一个无比自然的、带着几分嫌弃、几分戏谑、甚至还有几分被冒犯了的笑容。他抬起另一只尚且自由的手,不轻不重地给了许予寒的胸口一拳,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既显得亲昵,又带着兄弟间的玩笑意味。
“滚蛋!”他笑骂道,声音甚至刻意提高了几分,以确保周围可能投来的目光能听到他的“正常”反应,“喝了几瓶马尿就开始满嘴跑火车了?老子是纯爷们儿!你想娶,我还不乐意嫁呢!”
他的语气轻松自如,动作流畅自然,脸上看不出丝毫破绽,完美地扮演着一个被好兄弟醉后胡话逗乐的正常男人。
许予寒被他这一拳打得向后仰了一下,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也跟着没心没肺地、大声地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真的只是一句无足轻重的醉后戏言。他拍了拍林见清的肩膀,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旁边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同学起哄着拉了过去,重新投入了那片喧嚣的、属于他的漩涡中心。
林见清脸上的笑容,在许予寒转身的瞬间,像退潮般迅速消散,只留下一片冰冷的、荒芜的平静。他端起面前那杯已经没了气泡、变得温吞苦涩的啤酒,仰起头,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却尝不出任何味道,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胃里直窜上来,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在原地又坐了几分钟,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然后,他站起身,对旁边正和高谈阔论的同学勉强笑了笑,低声说了句:“喝得有点猛,我去下洗手间。”
他的步伐看起来依旧平稳,甚至称得上从容,一步步地走出了喧嚣的包厢门。
然而,一离开那令人窒息的热闹,拐进灯光惨白、相对安静的走廊,他的脚步立刻变得虚浮踉跄,仿佛刚才的镇定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几乎是扶着墙壁,跌跌撞撞地冲向走廊尽头的洗手间。
“砰”地一声,他撞开一个隔间的门,反手锁上,再也支撑不住,弯下腰,对着马桶剧烈地呕吐起来。晚上勉强吃下去的那点食物,连同翻江倒海的酸楚、苦涩和无法言说的绝望,一股脑地倾泻而出。胃部痉挛着,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吐到最后,只剩下徒劳的干呕,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扶着冰冷而肮脏的隔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单薄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外面隐约传来其他包厢的喧闹声,洗手池水龙头没有关紧的“滴答”声,一切都显得那么遥远而不真实。
他知道,又一个漫长到令人绝望的夏天,就这样,在一片喧嚣和心碎中,无声无息地拉开了序幕。而这个夏天,似乎比以往任何一个,都要寒冷,都要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