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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蝉鸣与肩头的重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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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大学宿舍,活像一个大蒸笼,闷热、潮湿,弥漫着一种由汗味、过期泡面佐料和书本油墨味混合而成的、独属于青春末尾的复杂气息。窗外的香樟树上,蝉鸣声嘶力竭,仿佛也要在这最后的夏日里燃尽所有力气。
林见清背靠着冰凉却沾满灰尘的铁床梯,静静地看着许予寒忙碌。
那个墨绿色的行李箱大敞着,像一只贪婪的巨兽,吞噬着这个小小空间里属于许予寒四年来的痕迹。许予寒动作麻利,带着一种即将奔赴新生活的、没心没肺的雀跃,将一件件衣服、一本本翻旧了的篮球杂志、还有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胡乱地塞进去。
“刺啦——”
拉链被猛地拉上,发出一声干脆利落的脆响。这声音像是一把无形的剪刀,剪断了某种维系已久的、看不见的线。林见清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宿舍里一片狼藉,仿佛刚被洗劫过。废弃的草稿纸团散落一地,纠缠成乱麻的电线像蛇一样盘踞在角落,几个空啤酒瓶东倒西歪,无言地诉说着昨夜最后的狂欢。阳光透过积了灰的玻璃窗,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斑,灰尘在光柱里无声地舞蹈。
“搞定!”许予寒直起腰,长长地舒了口气,抬手用胳膊抹了一把额头上亮晶晶的汗珠。他转过头,看向林见清,脸上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灿烂的笑容,那两颗标志性的小虎牙在阳光下格外醒目,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感染力。
“还是你动作快,见清,昨天就收拾利索了。真够意思,还等我。”许予寒说着,几步跨过来,带着一身热烘烘的朝气,很自然地拍了拍林见清的肩膀,“等我一下啊,浑身黏糊糊的,去水房冲个凉。晚上散伙饭,咱们可得好好喝一场,不醉不归!你小子别想跑!”
他没等林见清回应,便抓起印着卡通图案的脸盆和毛巾,哼着不成调的流行歌,趿拉着人字拖,“啪嗒啪嗒”地走出了宿舍门。那轻快的脚步声在骤然安静下来的走廊里回荡,渐行渐远,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林见清的心上,留下空旷的回音。
林见清的视线,缓缓落回那个墨绿色的行李箱上。
墨绿色。像夏日最浓稠的树荫。
那是大二的一个同样闷热的下午,他陪许予寒去买的。许予寒嫌弃黑色太沉闷,红色太扎眼,在琳琅满目的行李箱中挑拣了半天,最后选中了这个颜色,当时他咧着嘴笑,说:“这个好,像咱们宿舍楼下那排香樟树,看着就凉快!”
四年了。
从懵懂的十八岁到即将告别象牙塔的二十二岁,整整四个春夏秋冬,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和许予寒,在这间不足二十平米、冬冷夏热、拥挤不堪的宿舍里,头对头睡了四年。
许予寒是那种天生就该活在聚光灯下的人。挺拔的身姿,俊朗的五官,开朗得像永远不会被乌云笼罩的性格,加上一手漂亮的篮球技术,让他轻而易举地成为人群的焦点,无论男女都乐意围着他转。可偏偏在感情这件事上,他像个永远也学不会走路的孩子,跌跌撞撞。每一次恋爱,都投入得如同飞蛾扑火,轰轰烈烈;每一次失恋,也都仿佛天崩地裂,世界末日降临。
而每一次“世界末日”,许予寒的避难所,永远是林见清。
有时是深夜空旷的操场看台,伴着清冷的月光和远处模糊的车流声;有时是熄灯后寂静的宿舍阳台,楼下是零星晚归学生的脚步声;更多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在这间只剩下他们两人的逼仄宿舍里。许予寒会带着一身淡淡的烟草味——那是他心烦意乱时的证据,或是刚洗过澡后清爽的皂荚香气,一言不发地走过来,把沉甸甸的、带着体温的脑袋,不由分说地埋进林见清的肩窝。
他的声音会变得闷闷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鼻音和脆弱:“见清,还是你最好……只有你最懂我。”
每当这种时候,林见清的身体总会先条件反射般地微微一僵,像是被一道极其微弱的电流击中,随后,才强迫自己一点点放松下来。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肩膀透过薄薄衣料传来的温热,颈侧皮肤下蓬勃有力的脉搏跳动,以及那份毫无保留的、沉甸甸的依赖。他从不说什么“我早就说过她不适合你”之类的事后诸葛的话,也很少刨根问底,只是像一个最忠诚的树洞,沉默地接纳着对方所有的情绪垃圾。偶尔,会递过去一罐早就准备好的、沁着水珠的冰啤酒;或者,在许予寒哽咽得说不出话时,抬起手,极其克制地、象征性地、轻轻拍两下他的背脊。
那动作轻得,仿佛怕惊扰了停在花瓣上的蝴蝶,更像是在安抚自己那颗躁动不安的心。
只有林见清自己知道,每一次许予寒眉飞色舞地开始一段新恋情,他都需要耗费一整个季节的心力来“消化”这个事实。那感觉不像寻常的失恋,更像是一种缓慢的、无声的内耗,一种必须独自完成的、艰难的修行。他把那些不该滋生的、疯狂蔓延的情感,小心翼翼地修剪、掩埋,藏进内心最不见光的角落,指望时间这支钝重的刻刀,能将它打磨得平滑,直至遗忘。一个夏天,往往只是勉强够用。
“哗啦啦——”水房里传来响亮的水声,夹杂着许予寒五音不全却充满活力的歌声,像一颗石子投入林见清沉寂的心湖,荡开圈圈涟漪,打断了他漫无边际的思绪。
他垂下眼睑,走到自己那张已经收拾得一丝不苟、空空荡荡的书桌前。桌角,静静地躺着一本半旧的牛皮纸封面素描本。他伸出手,指尖略带迟疑地拂过粗糙的封面,然后翻开。里面夹着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零碎:两张边缘已经磨损的连号电影票根,是某部早已下映的爆米花电影;一张印刷粗糙的地下乐队演出门票,那晚许予寒硬拉着他去,在人潮里挤得浑身是汗;还有一张在游乐场拍的即时照片,照片上,许予寒兴奋地箍着他的脖子,对着镜头笑得没心没肺,阳光洒满他年轻的脸庞,而被他箍着的自己,表情略显僵硬和不自然,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无可奈何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纵容和暖意。
像被烫到一般,林见清迅速合上素描本,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他近乎粗暴地将本子塞进身后背包最里层的隔袋,拉上拉链,严严实实。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个装着太多秘密的夏天,彻底封存。
窗外的蝉鸣,依旧声嘶力竭,不知疲倦。
这个夏天,才刚刚开始。而林见清知道,对于他而言,这注定又是一个无比漫长、需要用力忍耐的苦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