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听雨声》段则

4、再说话，就撕烂你的嘴

　　凌晨五点。

　　意识像沉船的残骸，突兀地浮上水面。庄晏在一片冰冷的清醒中睁开眼。窗帘缝隙漏进来的夜色稀薄得像灰烬。
　　睡意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具被高烧余威鞭笞过的疲惫躯壳在寂静里兀自沉重。

　　庄晏抬手在黑暗中摸索床头柜，拿起手机。
　　手机屏幕骤然亮起的光让他本能地眯起眼。他熟练地划开屏幕，点进桌面上卡通图标的app。

　　游戏加载的背景音空洞地响起。屏幕上，他养的那只像素风的黑色小猫，正蜷缩在猫窝里，生命状态条上闪烁着红色警报。

　　屏幕里的黑色小猫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系统提示他进入游戏后，才抬起头蔫蔫地叫了两声。

　　庄晏快速给小猫喂水和吃的，然后铲屎，一步一步地给他的小猫加生命值。

　　他面无表情地执行着这些操作，指尖冰凉地戳在屏幕上。看着状态条缓慢地从鲜红回升到安全区域，才停下动作。

　　昨天在派出所消耗了大半天，又被梁予澄搅得思绪混乱，早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电子宠物差点让他给养死。

　　六点半，闹钟响了第二遍。庄晏才像卡顿的齿轮，缓慢地从床铺里把自己剥离出来。洗漱、穿衣，动作拖沓。

　　收拾好了之后，他侧过头，对着卫生间里镜子里的自己扯了扯嘴角。他觉得自己现在这个模样，晚上颜蓝看见后，肯定会生气的，也不知道她这次会怎么说自己。

　　踏入高一十一班教室的前一秒，走廊上还是嗡嗡的晨读背景音。

　　门轴摩擦的轻微声响里，庄晏背着书包踏进教室那一刻，众人看着庄晏脸上的伤痕，声音逐渐变小。

　　如同无形的涟漪扩散，讲台附近的读书声如同被掐住喉咙般，迅速地、一片片地低了下去，直至被一种黏稠的寂静取代。
　　数十道目光，带着好奇、探寻和自以为掩藏得很好的议论，齐刷刷地钉在他脸上新鲜的伤痕上。

　　庄晏嘴角青紫色，眉尾贴着白色的纱布，或许是注意到同学的目光，他侧头随意一瞥，眼形狭长，眼尾上挑，显得又凶又冷。

　　他无视这些目光，径直走向教室后方自己的座位。等打铃后，他慢悠悠地抽出课本，抬起来装模做样地随便读两下。

　　“庄晏昨天肯定又是去打架了。”一个女生用手上的书挡着嘴，悄悄跟自己的同桌讲话。

　　同桌歪头搭话：“这不是很正常的吗？你看他哪个星期身上不带点伤？”

　　“也是。”

　　一个男生在后面插嘴道：“等着看好戏吧。等会儿李老师过来看到他这一身上，肯定又要说他。”

　　前面的女生对这种幸灾乐祸的态度不太喜欢，两人转头回怼：“我们又没和你讲话，要你插嘴。你先管好你自己吧，英语作业做完了没？”

　　那男生被怼得噎了一下，讪讪地“嘁”了一声，自讨没趣地缩了回去。

　　前方的对话，庄晏听到了，但他维持着举书的姿势，眼皮都没抬一下。

　　早读下课铃像是打破了某种紧绷的结界。班长周聆抱着厚厚一叠试卷进来，指挥几个同学分发下去。她自己则将一张打印着密密麻麻名字和分数的成绩单地贴在了教室后门的墙上。

　　“这次月考成绩已经出来了，感兴趣的同学自己上来看。”她的声音平静清越，像投入混乱中的一颗小石子。

　　人群立刻像嗅到花蜜的蜂群，短暂地喧嚣又散开。

　　第一节课，物理老师拿着卷子进来，脸色沉得能拧出水，“试卷发下去了？自己看看！”
　　他把教材重重地拍在讲台上，目光如炬地扫过全场，“讲了多少遍的送分题？！知识点变形了吗？考的就是上课讲的原型，只要稍微用点心这些分都能拿到的……”

　　恨铁不成钢地训地回荡在教室里。

　　庄晏垂头看桌上一张张的试卷，反手一把将其他科目的卷子扔到桌箱里，盯着桌子上剩下的试卷发呆。

　　溪何一中是市里排名前三的重点高中。高中进来初期，学校会把学生统一打乱分为一二两个分部，等到文理分科也只会在本分部内进行，所以说两个分部之间几乎不会有什么交集。

　　庄晏所在的班级为高一十一班，是二分部的快班。
　　不过庄晏的成绩在班上属于是倒数。

　　“我刚去看了，周聆太强了吧，年级第三诶。”前排两个女生趁老师背身写板书的空隙又咬起了耳朵，声音带着由衷的羡慕，“又是班级第一，她怎么做到的？”

　　“是啊，长得还那么好看。”同桌托着腮，眼神带着点梦幻，“皮肤白得发光，气质又好。每次看见她都觉得好漂亮啊。”

　　女生哀怨地从桌肚掏出小圆镜照了照，立刻扣住镜子，语气更加沮丧：“别提了，好嫉妒啊。你说大家都是十几岁，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她站在太阳底下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都在反光。你说她用的什么美□□华？”

　　同桌低声笑起来，拍了拍女生的肩：“醒醒，老天爷喂饭吃懂吗？咱这是抽到了普通池子。你看看你这精气神，一副熬夜看小说被吸干精气的样子。”

　　“切！你天天峡谷奋战到深夜的就别说我了。”女生没好气地怼回去，随即像是想到什么，凑近同桌神秘兮兮地问：“哎，你不觉得周聆长得特像一个人？”

　　“谁啊？”女生困惑。

　　“嗯……”同桌歪头认真思考，眉毛都拧到一起了，“就是一个，怎么说呢，好像是个挺有名的主播，玩游戏的。好像叫…叫…”
　　女生半天没想起来，讪讪笑道，“我明明刚才还有点印象的，现在死活想不起来了。”

　　女生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你这脑子，老年痴呆提前了？”

　　“切！先看看你自己吧，十六的花季，六十的精气，八十的眼神，哈哈哈哈哈……”

　　“滚！”女生作势要掐同桌，两人在桌椅间推搡着笑闹作一团。

　　庄晏维持着伏案的姿势，眼皮微微颤动。她们的谈话清晰地钻入他的耳朵。
　　无聊但又带着一种令人烦躁的生机。

　　课间短暂的吵闹间隙，突然被一阵混杂着低级趣味和男性荷尔蒙的哄笑声打破。几个男生凑到后排靠过道的位子，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挑起了话头。
　　“你们别说，我刚才去贴成绩单那边看周聆，突然发现她其实长得贼他妈正，身材也好，前凸后翘的。”一个男生抱着篮球，挤眉弄眼地说。

　　“现在才发现？她以前整天就知道学习，眼神跟冰刀子似的，看人像在看垃圾，假清高。”另一个附和着，语气酸溜溜的。

　　最先开口的那个男生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恶意的油腻：“把老子当垃圾也值了！那脸蛋，那身材，你看没看见她的胸，波涛汹涌的。”

　　一群人发出心照不宣的、黏腻的嘿嘿笑声。

　　庄晏伏在桌面的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他极其缓慢地把头埋向了相反的方向，试图将那令人作呕的声浪隔绝在外。

　　“周聆啊…”那个尖细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刻意拖长了调子，充满引导性。原本的喧闹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人的好奇心都被吊了起来。
　　“啧，你们真不知道？”男生享受着成为焦点的感觉，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的意味，“上个月月底，大概晚上十点多吧，景和路那边，我在连锁酒店门口亲眼看见她跟男生去开房。”

　　几个脑袋立刻凑得更近。
　　“真的假的？”有人迫不及待地问。

　　男生笑了一声，“当然是真的。那男的我见过，就是我们隔壁国际学校的。长得很一般，但是很有钱，身上穿的都是些大名牌。”

　　“我靠，看不出来啊，平时装得那么清纯。”
　　压抑的惊呼和难以置信的抽气声此起彼伏，空气瞬间被一种肮脏而兴奋的窥探欲所污染。

　　男生被大家的反应刺激得更来劲，声音拔高了一点，充满了轻蔑和炫耀：“看着像个好学生，没准骨子里比咱们都会玩儿。”

　　低俗的哄笑再次炸开，如同污水沸腾。

　　“哎哎哎，我想起来了。”另一个男生突然插嘴，带着恍然大悟的兴奋，“之前就觉得她眼熟。你们不觉得她跟以前的一个游戏女主播长得很像吗？”
　　“谁啊？”
　　“我记得那个主播后来好像去做了职业选手，昵称好像是zero。”

　　“zero？”声音细的男生皱眉思考，随即眼睛一亮，“我知道那个主播，她是长得真的好看，但是当时并不太火。后来我开始关注她是因为当时觉得她很会擦边。仔细想想周聆和她是有点像，不过听说已经死了。你说会不会是因为乱搞——”

　　“乱搞什么？”泠然的声音骤然打断男生们的话题，“继续说啊。”

　　人群面面相觑，倏然噤声。

　　庄晏起身走到人群中，面色赛雪欺霜，他的目光像两道冰锥，死死钉在座位上的那个男生身上。

　　下一刻——

　　砰！！！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到庄晏抬脚干脆利落的一击侧踹将男生连椅带人踹出去。

　　班上的人被这突然间的声响吓一跳，齐齐往后扭头查看。

　　男生猝不及防，连人带椅子被这股巨大的力量踹得瞬间失去平衡，等回神后，立马破口大骂：“庄晏！你他妈发什么神经病！！！”

　　庄晏站在过道上，居高临下地俯视地上的男生，冷声道：“讲啊，继续讲，刚才你们说的话题，那么开心，也说来给我听听。”

　　周围怕惹上事的男生四散开，还有几个站在一旁看热闹。

　　魏家骏挣扎着想爬起来，手肘膝盖火辣辣地疼。他抬头，对上庄晏蕴怒的眼睛，所有叫骂和辩解都卡在了喉咙里。

　　“你刚才的话。”庄晏往前走了一小步，阴影完全笼罩下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冰冷清晰，“要是再让我听见一次。”
　　他微微停顿，舌尖抵了抵手上脸，眼神陡然变得更加危险，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出来： “我就直接撕烂你的嘴。”

　　空气仿佛凝固成冰，沉重得让人窒息。

　　魏家骏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指着庄晏，怒目而视：“你当这是哪里，你家啊？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敢吗？”

　　“你可以试试，”庄晏唇角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看我敢不敢。”

　　撂下这句话，他看都没再看魏家骏一眼，转身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

　　凝固的空气直到庄晏坐稳才敢稍稍流动。周边人这才如梦初醒，赶紧上前，手忙脚乱地把魏家骏搀扶起来，拍打着他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小声劝解道：“算了，魏家骏别跟他一般见识。”

　　“对对对，他就是个疯子，暴力狂。惹他干嘛。先，先坐下。”

　　魏家骏猛地甩开同伴搀扶的手，胸口剧烈起伏。摔倒的部位火辣辣地疼，但都比不上内心深处那种被当众羞辱践踏的怒火。
　　他死死盯着庄晏的背影，眼神怨毒。

　　——

　　午休后的教室带着一种昏沉疲沓的气息，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下午第一节是体育课，临近上课，教室里早已空了大半。庄晏独自趴在靠窗的座位里，额头抵着手臂睡觉。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他桌旁，阴影落在他手臂上。

　　“庄晏。”李千云指节重重敲在庄晏的课桌边缘，“起来，跟我去趟办公室。”

　　庄晏缓缓抬起头，额发有些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眼神因为强光而微微眯起。快速回神后，站起身跟着李千云走出去，他大致知道她要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