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房产证 ...
-
庄晏踩着今天的尾巴,在深夜的寂静中回到了溪何的出租屋。推开门,一股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一股尘埃味。
他反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离开青叶,仿佛才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让他有了一丝喘息的力气。
客厅里没开灯,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弱路灯光。他将沉重的行李包随手丢在沙发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摸索着打开灯,刺眼的白光让他眯了眯眼。
他走到沙发边,拉开行李包拉链,从里面掏出一个用旧衣服仔细包裹着的小包。他走到书桌前,找出一个空的硬纸盒,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包裹打开。
里面是颜铃初曾经送给他的东西。七零八碎,什么都有:用到只剩指节长短的彩色铅笔;一只眼睛掉了一只、肚子上破了个洞的小狗玩偶;甚至还有一个金发碧眼、穿着华丽裙子的芭比娃娃。说是礼物,倒更像是她一时兴起丢给他的垃圾。里面唯一算得上体面点的礼物,大概是那个早已没电的拓麻歌子。
庄晏的目光在这些旧物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那个芭比娃娃上。他伸手捞起它,手指无意识地、轻柔地顺了顺它有些打结的金色长发。芭比身上的裙子,还是颜铃初当年最喜欢的那套。
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那个鸡蛋大小的拓麻歌子。塑料外壳已经有些磨损,露出底下的底色。这是他从小到大收到的所有东西里,最喜欢的一件。即使过去了很多年,即使它的电池早已耗尽,再也开不了机,即使现在很难再找到同型号的电池。
他依旧珍而重之。
他把拓麻歌子轻轻放在芭比娃娃旁边,让它们紧挨着。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彩铅、破狗、芭比、拓麻歌子。一件件放进纸盒里。
做完这些,他才感觉到一身疲惫。他拿着换洗衣服走进浴室。热水冲刷下来时,他才想起昨天因为没电而被塞进包里的手机。他快速冲完澡,出来后第一时间给手机充上电。
手机屏幕刚亮起,就开始疯狂震动起来。嗡嗡声不绝于耳,屏幕上不断弹出消息通知和未接来电提示。
庄晏拿起手机,甚至感觉贴着手机的掌心都被震得发麻。他皱着眉,划开屏幕,看到最上面是刘浠的来电,便回拨了过去。
电话几乎是秒接。
“喂?”庄晏声音带着点刚洗完澡的沙哑。
“我靠,庄晏,你终于接电话了!”刘浠激动的声音从听筒里炸开,“你再不接电话,我都要报警了。”
“有事说事。”庄晏走到沙发边坐下,身体陷进柔软的靠垫里。
“你回溪何了?”刘浠问。
“嗯,”庄晏应了一声,“刚到不久。”
“那周末过来吃饭吗?”刘浠立刻问,又赶紧补充,“我妈说的,她猜你今天回来,打你电话打不通,急得不行,就让我联系你。”
“过来。”庄晏拿起茶几上的打火机,在指尖转了转,“还有事吗?没有我挂了,周末见。”
“倒也没什么大事……”刘浠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就你不在这两天,梁予澄好像联系不上你,来问过我你的消息,说是要给你送作业。我告诉他你回老家了。”
“嗯。”庄晏声音平淡,“知道了。挂了。”
挂断电话,庄晏又给颜青拨了个电话。电话很快被接通。
“小姨。”庄晏开口,“我回溪何了。”
他没提青叶的事,颜青也没问,只是关切地问了几句路上是否顺利,身体怎么样,然后便说起周末吃饭的事。庄晏闷闷地应了一声“好”。
电话那头,颜青听着他简短的回应,握着手机,沉默了几秒,最终只是轻轻叹了一口长气。
“怎么了?叹这么重的气?”旁边的刘国盛放下报纸,关切地问。
颜青神色纠结:“你说……庄望津的事情,该不该跟庄晏说一声?”
提到庄望津,刘国盛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他沉默片刻,才开口:“虽然庄望津是个混账东西,但他好歹是庄晏生理上的父亲……要不还是找个时间跟庄晏说一声吧?”
“这种连人都算不上的东西,也配当爹?!”颜青狠狠啐了一口,脸上却满是忧虑,“我怕跟他说了,他伤心。当年他好不容易才走出来的。这孩子已经够苦了,我真的受不了再看他受一点委屈。”
刘国盛愁得挠头。两人相对无言,客厅里只剩下沉重的叹息。最终,颜青疲惫地摆摆手:“算了,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挂断颜青的电话,庄晏才点开微信。消息列表里,梁予澄的聊天框被顶在最上面。最后三条消息停留在今天早上。
不吃丑橘:你请假了?
不吃丑橘:是生病了?严重吗
不吃丑橘:好点没?
消息很简短,间隔也短,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庄晏手指在屏幕上停顿了几秒,才打字回复:没生病。
他没解释请假原因,也没说自己去了哪里。
消息发出去没多久,梁予澄就回复了:那你明天还来上课吗?
zy:来。
梁予澄那边显示“正在输入”了一会儿,才发来一个奋笔疾书的表情包。
庄晏看着那个表情包,没再回复。他记得,有一次半夜给梁予澄发消息,对方竟然也秒回了。后来聊起来,梁予澄说他晚上回家后,至少要完成三门科目的套题才会睡觉,然后躺上床,闭着眼睛在脑子里复盘知识点,这样不仅记得牢,还睡得香。
庄晏试过几次,效果确实不错,错题率下降了,睡眠也好了些。
翌日,溪何飘起了细碎的小雪。庄晏到教室时,梁予澄已经在座位上了,他像往常一样,整个人缩成一团,窝在座位里。
这半年,庄晏很少再踩点进教室,大多时候会提前来背单词。英语曾经是他的短板,但在梁予澄的“辅导”和自己的努力下,词汇量提升不少,成绩也勉强能迈进及格线了。
“你回来了。”梁予澄听到动静,侧过头看他,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慵懒,“这两天发的试卷我都给你放桌箱里了。答案我对过了,你把我的带回去看吧。笔记的话,周末你拿我的回去一起补补?”
庄晏点头:“嗯,谢谢。”
溪何一中的教学进度很快,这个学期必须学完所有知识点,然后进行会考。虽然会考难度不大,但紧接着的期末考才是大家真正紧张的。
地理老师在讲台上讲得激情澎湃:“1933年,美国成立了田纳西河流域管理局,这是一个划时代的举措,它的核心思路就是‘综合’与‘梯级’……”
庄晏听得很专注,跟着老师的节奏翻到课本最后几页。他其实挺喜欢地理的,觉得那些山川河流、气候变迁的规律很神奇。
窗外,细碎的雪花不知何时已经在光秃秃的树枝上积了一层白,压得枝条微微下垂,摇摇欲坠。一阵风吹过,枝头的雪簌簌落下。
梁予澄撑着脑袋,目光落在窗外,看得有些出神。他似乎总是喜欢这样望着窗外。
突然,他的手肘被旁边的人轻轻碰了一下。梁予澄猛地回神,抬头望向讲台,地理老师正看着他。
“梁予澄。”老师显然知道他走神了,但没有责备,只是复述了一遍问题,“请你回答一下,田纳西河流域管理局的成立,体现了什么治理理念?”
梁予澄看了眼题目,几乎没犹豫,流畅地回答:“体现了资源综合开发和梯级开发的治理理念。”
老师满意地点点头:“很好,坐下吧。”他的目光在梁予澄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点提醒的意味。
下课后,庄晏合上书,扭头看见梁予澄还在撑着脑袋看窗外,似乎比上课前更蔫了些。他忍不住问:“你刚才在看什么?”
梁予澄慢吞吞地转回头,声音懒洋洋的:“赏雪。”
庄晏:“……”
他看着梁予澄那副闲情逸致的样子,再想想周围埋头苦读、备战期末的同学,一时无语。他转回头,掏出下节课的书放在桌上,然后直接趴在桌上,准备补个觉。
刚闭上眼,就听到旁边传来梁予澄的声音:“寒假,你打算去干嘛?”
庄晏以为他在跟后排说话,没理会。
手臂被轻轻推了一下。庄晏睁开眼,抬头看梁予澄,才发现他是在问自己。
“寒假?”庄晏把脸重新埋回臂弯,声音闷闷的,“做作业吧。”
“也不能一个寒假都在写作业吧?”梁予澄说,“那显得多可怜似的。”
“当高中生就已经够可怜了。”庄晏头也没抬。
“那倒也是。”梁予澄似乎被他逗乐了,轻轻笑了一声。接着,他又问:“那你要回青叶过年吗?”
“不回。”庄晏回答得干脆。
“打算在良雨街过?”梁予澄继续问。
“应该是吧。”庄晏答完,才觉得梁予澄今天的问题格外多。他侧过头,看着梁予澄的侧脸,“你问这么多要干嘛?”
梁予澄没立刻回答,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飘飞的细雪上,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在自言自语:“没事。想到了,就问一嘴。”
问题装在脑袋里,单靠自己理不清楚,不明不白的难受。”
庄晏看着他比平时更显安静的侧影,觉得他今天有点蔫,但只当是天气太冷,或者是他赏雪悟出了什么人生哲理,没多想。
放学后,庄晏接过梁予澄递来的一叠试卷和笔记,塞进书包里。梁予澄看着他低头整理,突然开口:“你今天晚上在家吗?”
庄晏想了想,跟颜青约好是周六去吃饭,自己晚上肯定要去一趟刘浠家,于是摇头:“不在。”
梁予澄“哦”了一声,说:“好吧。”
庄晏不明所以,刚把书包拉链拉好,准备起身离开,梁予澄又叫住了他。
梁予澄转过身,坐在座位上,双手撑在两边桌沿,微微仰头,目光落在庄晏因为低头而显得格外白净的脸上。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庄晏。”
他问,“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生日?”庄晏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梁予澄,声音却透出一股拒人千里的冷漠:“我从来不过生日。”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抗拒和疏离。梁予澄看着他这副样子,瞬间明白了什么。他立刻收起了脸上那点试探,嘴角勾起一个轻松的弧度,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问:“好,我知道了。”
他自然地转移话题,“放学后,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题目,记得及时问我。”
庄晏点了点头:“嗯,谢谢。”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快步离开了教室。
周六下午,庄晏一觉睡到临近四点才醒。刚睁开眼,手机就响了起来,是颜青。
“喂,小姨。”庄晏声音还带着浓重的睡意。
“庄晏。”颜青的声音带着笑意,“还没起呢?快起来收拾收拾,过来吃饭了,我菜都快做好了。”
庄晏应了一声,挂断电话,快速洗漱换衣。五点整,他准时按响了颜青家的门铃。
开门的是刘浠。
“庄晏。”刘浠一脸夸张,“你睡到现在?真行啊你。”
他侧身让庄晏进来,关上门,跟在后面炫耀道:“等会桌上的菜,可都是我洗的。为了让你们吃上最干净最卫生的菜,我足足洗了三遍。看我这双手,都快被水泡发白了。”
他把双手伸到庄晏面前。
庄晏低头看了看他确实有些发皱的手指,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几颗彩色的水果硬糖,放进刘浠摊开的掌心里,然后拍拍他的手臂:“真勤快,这是你的奖励。”
他声音带着点戏谑,“乖,糖都给你,快去玩吧。”
刘浠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把糖塞进裤兜,瞪眼道:“夸谁乖呢你!庄晏你大——”
“刘浠。”颜青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带着警告,“我才一分钟没看住你,就又开始说脏话了是吧?庄晏大爷不就是你大爷,你给我说话注意点。”
刘浠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只能悻悻地哼一声,灰溜溜地走开了。
庄晏走到客厅,看到刘泽和秦如莉正坐在沙发上,拿着计算器算账。刘泽先抬头看见他,笑着招呼:“来了?”
秦如莉也抬头,温柔地笑了笑:“庄晏来了。”
庄晏冲两人点点头,打了个招呼,就没多打扰,转身去厨房想帮忙。
颜青正在炒最后一个菜,看到他进来,连忙摆手:“不用不用,马上好了。你去客厅坐着等吃就行。”
很快,饭菜上桌。刘国盛今天难得没掌勺,因为庄晏来,颜青亲自下厨。她的厨艺极好,庄晏默默吃了两碗饭。最后,颜青还特意给他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
汤呈乳白色,羊肉被处理得毫无腥膻味,上面撒了几颗翠绿的薄荷叶,清香扑鼻。庄晏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听着餐桌上刘国盛、刘浠、刘泽他们热热闹闹地聊天。
秦如莉话不多,只是偶尔含笑附和几句。时间在这温馨的氛围中不知不觉流逝,等大家放下筷子时,窗外的天已经黑透了,桌上的菜也凉了大半。
庄晏放下汤碗,拿起筷子准备帮忙收拾碗筷。颜青却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轻轻拉住他的手腕:“庄晏,别弄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让他们三个收拾就行。你跟我来书房一趟。”
庄晏动作一顿,他放下筷子,顺从地跟着颜青走进书房。
书房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光线有些昏暗。颜青关上门,对庄晏说:“坐沙发上等我一会儿。”然后她走向书桌。
庄晏依言坐在沙发上,背脊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掌心微微出汗。一种莫名的局促感攫住了他。
颜青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红色的硬皮本子,转身走了过来。当庄晏看清本子上的几个字后,身体瞬间僵硬。
上面写着:《不动产权证书》。
一股强烈的抗拒感涌上心头,他猛地站起身,几乎要夺门而逃。
“庄晏。”颜青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恳求,“先别走,听小姨说完,好不好?”
她的声音像是带着魔力,将庄晏钉在了原地。颜青快步走到他面前,弯腰,伸手去拉他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
庄晏的拳头攥得死紧,指节泛白。颜青用力掰着他的手指,试图让他松开。她本来不想哭的,但看着庄晏如此抗拒,想到他可能的原因,心疼得再也忍不住,眼眶一热,泪水就滚落下来,重重地砸在庄晏冰冷的手背上。
那滚烫的泪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庄晏手指一颤,紧握的拳头终于被掰开了。
颜青立刻将那本红色的证书塞进他的掌心。
庄晏低头,看着手里那个印着烫金大字的红本,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要拿不住。他猛地甩手,想把它扔出去。
“小姨。”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我不想要。”
颜青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证书,再次塞回他手里,这次紧紧按住他的手,不让他挣脱:“庄晏,收着好吗?”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就当是为了我好,给小姨一个心安,行吗?”
庄晏看着她眼中的恳切和泪水,手指的力道终于松了一些。颜青立刻将证书按在他掌心。
见他不再那么激烈地抗拒,颜青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其实,我把你接来溪何的第一年,就想把这个给你了。但当时你的状态太差了。”
她深吸一口气,“我怕这样会刺激到你,所以一直拖着,想等你好一点,再好一点……”
她抬起泪眼,直视着庄晏,仿佛要看进他灵魂深处:“可是庄晏,这两年,你看着是比刚来时好了很多,但我一直都知道。”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我知道你为什么从来不过生日,不肯收生日礼物。我也知道,你每年在这个时候消失几天,是去做什么。”
庄晏的身体猛地一颤,他僵硬地站在原地,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我不问,不是因为我相信你没事。”颜青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滑落,“相反,我很害怕,我害怕有一天,你会在这几天选择彻底消失。我太害怕了,害怕到根本不敢问。”
她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精准地剖开了庄晏精心伪装的平静外壳,露出里面血淋淋的真相:“因为从你姐姐走的那天起,你的心,就跟着她一起死了,是不是?你根本就没有真正想要继续活下去的期望。”
庄晏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面前泪流满面的女人。她和自己,不过是在三年前才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而已。她为什么会对自己这样好?好到让他觉得无地自容,羞愧难当。
他拿着那本滚烫的红本的手无力地垂下去。另一只手的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中翻涌的滔天愧疚。
那愧疚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无法为自己辩解一句。
因为颜青说的,都是真的。
从颜铃初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起,他的生日便不再是庆祝的日子,而是一场对自己存在的诅咒,是姐姐的祭日。
无数个日夜,那份是我害死了她的念头,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灵魂。愧疚如同潮湿阴冷的空气,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口鼻,渗入他的四肢百骸。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在让这份沉重的罪孽在体内滋长、蔓延。终有一日,它会从他的五官中伸出根系,将他早已腐烂的躯体作为养分,彻底吞噬。
在那一天后,他永堕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