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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青叶 ...

  •   漫天的白雪如同撕碎的棉絮,在凛冽的寒风中狂乱地飞舞、旋转。这是青叶市罕见的大雪,视野所及,一片苍茫的白。
      光秃秃的树枝上积了一层薄雪,风一吹,便簌簌地落下,只留下零星的白色斑点,镶嵌在深褐的枯枝间,如同未愈的伤疤。
      地面上,厚厚的积雪覆盖了一切,只留下一串串深深浅浅、凌乱不堪的脚印,很快又被新的雪花掩埋。

      这是庄晏在青叶见过的第四场雪,很巧这也是他的第十八个生日。

      “今年的青叶可真冷啊。”人行道上,两个挽着手的女生缩着脖子,其中一个戴着毛绒帽的女生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声音带着颤抖。

      “是啊。”旁边的女生把脸往围巾里埋了埋,“好久都没在青叶见过这么大的雪了,冻死人了!”

      戴帽的女生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晶莹的冰晶在她掌心迅速融化,她兴奋地展示给同伴,“你看。”

      “别看了。”同伴猛地抖了一下,声音发颤,“冷死了,快点回家吧,我受不了了!”

      一个穿着单薄黑色棉服的男生,双手深深插在裤兜里,低着头,沉默地从她们身旁快步走过。与裹得严严实实的两人相比,他身上那件看起来并不单薄的外套显得格外刺眼。

      雪花毫无遮挡地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很快积了一层白。他仿佛感觉不到寒冷,也无视了周遭的风雪,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雪幕中。

      戴帽女生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疑惑地喃喃:“穿这么少……他不冷吗?”

      “谁知道呢?”同伴把伞压得更低,试图挡住所有寒意,“下这么大雪还不知道打把伞,怪人。快走吧。”

      “叮铃——”

      庄晏推开一家花店的玻璃门,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室内温暖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让他冻僵的身体微微一颤。头顶和肩膀上的积雪迅速融化,冰水顺着他的发梢和衣领滴落,在脚下的垫子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店员看到他的样子,连忙拿了一块干净的毛巾递过来:“先生,先擦擦。”

      庄晏沉默地接过,胡乱地在头发和脸上抹了几下,又草草擦了擦湿漉漉的外套。

      “请问您想买什么花?送亲人还是朋友?”店员声音温柔。

      “预定的。”庄晏声音冷淡得没有一丝起伏,“手机尾号是9950。”

      “预定人是庄先生对吧?”店员确认道,得到庄晏点头回应后,她转身走向里间,“您稍等。”

      片刻后,店员捧出一束精心包扎的花。主花是挺拔的凤尾丝兰,乳白色的钟形花朵低垂着,簇拥在翠绿修长的叶片中,其间点缀着清新的白色配花和绿叶,整体显得素雅而坚韧。

      庄晏的目光在那束凤尾丝兰上停留了一瞬,伸手接过,将用过的毛巾放回柜台:“谢谢。”

      “先生。”店员看着门外越下越大的雪,关切地问,“外面雪很大,我们店可以免费提供雨伞,您需要吗?”

      “不用了,谢谢。”庄晏拒绝得干脆,抱着花束,推门再次走进了风雪中。

      青城墓园。

      大雪让这里显得更加肃穆、寂静。庄晏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走到一座墓碑前。他弯腰,小心翼翼地将那束凤尾丝兰放在墓碑前的石台上。

      照片上的女孩笑容灿烂,眉眼弯弯,仿佛能驱散世间所有阴霾。庄晏沉默地站了很久,低垂着头,只有雪花无声地落在他身上。

      半晌,他才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暗哑,像是被寒风和情绪哽住了喉咙:“姐。”

      他轻声开口,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溪何真的很好。”
      他顿了顿,嘴角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却显得有些僵硬,“怪不得,你在那里停了那么久。”

      他的目光落在照片上那张永远定格在青春的笑脸上,继续低语,仿佛在进行一场迟到的汇报:“我已经在溪何待了将近四年了,但还是不太习惯。那里跟这里太不一样了。”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声淹没,“青叶从没下过像溪何那么大的雪。溪何的冬天,雪是湿的,冷得像能钻进骨头缝里。”

      他停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压抑什么:“忘记告诉你了,我学理了。高二开学的时候转了班。”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新班级的人也很好。”

      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一些琐碎的事情,学习的进度,学校的活动,甚至是食堂新开的窗口……他缓慢地地倾诉着,声音低沉而平稳。

      庄晏不擅长聊天,但他又不想离开,他挑着这段时间遇到的事情低声说出来,直到嗓子干涩得发疼,他依旧舍不得就这样离开,年年如此。

      ……

      “下那么大的雪,怎么不打把伞?”一个沉稳有力的男声从身后传来,打破了这片沉重的寂静。

      一把黑色的大伞无声地移到庄晏头顶,挡住了纷扬的雪花。庄晏没有立刻回头,只是缓缓地侧过身。

      一个穿着驼色羊绒大衣、围着墨茶色长围巾的男人站在他身侧。他身材高大,比庄晏还高出半个头,梳着利落的背头,露出饱满的额头和深邃的五官。眉眼锐利,鼻梁高挺,下颌线分明,整个人透着一股张扬自信的气场。

      当周逢故看清庄晏微红的眼眶和冻得发红的鼻尖时,眼底掠过一丝了然。他嘴角勾起一个惯常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弧度,语气调侃:“哟,这是受什么委屈了?还跑来找你姐告状?来,跟哥哥我也说说。”

      庄晏瞥了他一眼,声音没什么波澜:“怎么,这次也是顺路?”

      “嗯。”周逢故面不改色,弯腰将手里一直拿着的一束桔梗叠蓝玫瑰花束轻轻放在墓碑前,挨着那束凤尾丝兰,“在这边有个客户要见,完事了就顺道过来看看。”

      庄晏的目光扫过花束,没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冽却存在感极强的男士香水味。

      半晌,庄晏才开口:“我先走了。”

      “等等。”周逢故叫住他,将手里的伞递过去,“拿着吧,雪下得挺大的。我开车来的,用不上。”

      庄晏转身,看了他一眼,没推辞,伸手接过了伞。他将伞微微扬起,示意了一下:“谢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撑开伞,抬脚走进了茫茫雪幕中。身后,他留下的脚印早已被新的雪花覆盖得无影无踪,周遭寂静得只剩下他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声。

      见客户?需要喷这么香的香水?

      庄晏缓步走出墓园大门,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他的目光越过低矮的围墙,投向远方连绵的山脉。

      在那一片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山峦之上,一片璀璨夺目的玫红色,如同跳跃的火焰,顽强地燃烧着,从山腰一路蔓延至山顶。那是大片大片的三角梅,在这冰天雪地的肃杀世界里,迸发出令人心悸的生命力与灼热的希望。

      庄晏静静地望着那片玫红,许久,才低低地、仿佛自语般说道:“姐,你的花开了,经久不谢。”
      他的声音很轻,被风吹散。

      他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可惜,不是时候。”

      ————

      庄晏打了辆出租车回家。推开那扇沉重的别墅大门,一股比外面风雪更甚的寒意扑面而来。房子里静悄悄的,没有电视声,没有脚步声,甚至听不到呼吸声,仿佛一座华丽的坟墓。

      庄晏回到卧室,翻开小箱子。他有一个很小的箱子,里面有放着他以前所有珍视的东西,乱七八糟什么东西都有,有庄望津和颜蓝送的游戏机,还有颜铃初送的礼物。
      他将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倒出来,将颜铃初送给他的东西全部挑出来带走,以及一个类似于鸡蛋大小的玩具挑出来放在口袋里,剩下的全部都丢进垃圾桶。

      将房间收拾好,庄晏关上门,抬脚往外走。他的东西很少,让自己说得上是在意的东西更是少之又少。当时搬去溪何时已经几乎全部带过去了,这次也是突发奇想才回来拿这个东西。

      刚走到客厅,他的脚步猛地顿住。

      颜蓝不知何时从她的房间里出来了。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色衬衫,身形瘦削得惊人,仿佛只剩下一层皮包裹着骨头,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她手里端着一杯水,正站在客厅中央。

      当她的目光落在庄晏身上时,那双曾经或许美丽过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毫不掩饰的、淬了毒般的憎恨与厌恶。那眼神,如同在看什么肮脏不堪、令人作呕的秽物。

      那眼神像一根烧红的针,瞬间刺穿了庄晏强行维持的平静。日积月累堆积的愤怒和失望,那个眼神是导火线,瞬间点燃庄晏的理智,两侧的手用力攥紧,太阳穴的青筋瞬间暴起。

      庄晏看着她,勾起唇,讥笑道:“如果我真是什么肮脏的垃圾,那你这种生出垃圾的人,估计也干净不到哪儿去。”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淬冰的寒意,

      颜蓝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被这句话狠狠抽了一鞭子。她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随即被一种扭曲的疯狂取代,她猛地将水杯摔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玻璃碎片和水渍四溅。

      “你这个祸害!垃圾!!!”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她扬起枯瘦的手,狠狠地扇了庄晏一巴掌,声音尖利地刺破耳膜:“如果不是你,初初怎么会死?!这个家怎么会散,都是因为你!都是你这个扫把星!!!”

      庄晏被扇的偏头,缓了一会儿,站直身体。旋即垂眸看着眼前这个发丝凌乱、神色癫狂的女人。
      她发丝凌乱,神色癫狂。她是这个人世界上跟他最亲近的人,也是这个世界上最盼着他去死的人。

      庄晏的呼吸被她攥紧,他的血早就凉透了,顺着心脏泵到全身,冷意瞬间传遍全身。

      “家?”庄晏猛地甩开她的手,力道大得让颜蓝踉跄了一步,脸上露出错愕。他后退一步,拉开距离,眼神冰冷地扫视着这空旷华丽却死寂的房子,声音里充满了毫不留情的讥讽:“哪里有什么家?你是不是对家有什么误会?”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颜蓝惨白的脸上,“我没见过会吸毒、动不动就发疯打人的父亲,也没见过对这一切只会冷眼旁观、装聋作哑的懦弱母亲。”
      他一字一顿,如同在宣读判决,“都是畸形的怪物组成的垃圾堆,也配叫家?”

      庄晏说的话清晰地传入颜蓝的耳朵里。这番话彻底撕碎了最后的遮羞布,长久以来的自欺欺人被赤裸裸地揭开,露出下面血淋淋的羞耻和不堪。她的脸因羞愤而涨红,随即又变得惨白。
      被戳破真相的羞愤,以及长久以来对庄晏的憎狠,化作一句淬了毒的刀子,“死的人为什么不是你?如果不是你叫她回来,我们家会发生这些吗?如果不是你叫她回来,她会死吗?你敢说这跟你没关系?”

      她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向庄晏,“如果不是你那天叫她回来,我们家会发生这些吗?如果不是你叫她回来,她会死吗?你敢说这跟你没关系?!”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庄晏心口最深的伤疤上。他看着颜蓝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近乎诅咒的恨意,看着她因为怨恨而扭曲的面容。

      少顷,庄晏陡然低低地笑了出来,笑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显得格外诡异和凄凉。

      “对啊。”他止住笑,直视着颜蓝的眼睛,声音平静得可怕,“怎么死的不是我?你是不是很失望,活下来的偏偏是我?”

      他向前逼近一步,目光锐利如刀,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在颜蓝耳中:“我还告诉你,我不会死的。至少,我会死在你后面。”

      他的嘴角勾起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我要你看着我,看着我好好地活着,活得比谁都好,幸福到让你嫉妒。”

      说完,他不再看颜蓝瞬间僵住的表情和眼中翻涌的惊愕与更深的恨意,转身,头也不回地拉开大门,大步走进了门外呼啸的风雪中。

      “啊——!!!”
      身后,别墅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饱含绝望与疯狂的尖叫。

      庄晏走出小区,拦了辆出租车,直奔机场,回溪何。

      冬日的天色暗得极快,还不到五点,窗外已是一片昏沉。出租车在风雪中平稳行驶,窗外漫天的飞雪、模糊的街灯、匆匆的行人,都在飞速地倒退,如同他混乱的思绪和不堪回首的过往。

      庄晏不懂明白,庄望津对他们暴力的时候,颜蓝只是装作看不见,或者是沉默地站在旁边,过后连安慰都不会有一句,唯一说过无数次的就只有让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忍耐。
      可能是害怕连累自己,又或许只是觉得这一家里所有人都一样,没什么人是特别的,没有人会心疼,只会在心里暗自觉得痛快。

      他是骗颜蓝的,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拥有幸福。

      他失神地望着窗外,身体陷在座椅里,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口袋里那个金属玩具蛋坚硬的触感硌着他的腿,是唯一的、冰冷的真实。

      路过一家灯火通明的便利店时,他看到橱窗里映出的景象:一对年轻的父母带着一个裹得像粽子的小孩,父亲正弯腰给孩子系围巾,母亲则拿着一根热腾腾的烤肠,笑着递过去。小孩的脸冻得红扑扑的,眼睛却亮得像星星。

      庄晏的目光在那温馨的画面上停留了几秒,嘴唇微动,几乎是无意识地,轻声呢喃出那个困扰他多年的问题:“这个世界上会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吗?”

      正在等红灯的司机师傅,一个面相憨厚的中年男人,闻言笑了起来,语气笃定而自然:“哪里会有自己的父母不爱孩子。当父母的,当然都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康快乐的。”

      庄晏没有接话。他的目光从那温馨的橱窗移开,重新落回窗外模糊的雪景。司机的话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他的眼前闪过一幕幕画面。

      庄望津醉醺醺地挥舞着皮带,面目狰狞的咆哮。

      颜蓝站在阴影里,眼神空洞地看着,然后默默转身离开。

      年幼的自己蜷缩在角落,哭着向颜蓝伸出手,换来的却是一次次冷漠的推开。

      颜铃初将他护在身后,瘦弱的肩膀挡住了所有风雨,眼神却同样充满了无助和绝望。

      ……

      他早就该知道的。

      这个世界上,有父母深爱着自己的孩子,视若珍宝。

      也有父母,永远不会爱自己的孩子,弃如敝履。

      只是不巧,他庄晏,恰好被分到了后者。

      遇到好的父母,需要运气。

      他没有。

      颜铃初……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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