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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检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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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斑。庄晏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脑袋还带着点宿睡未消的昏沉。运动会不用上课,他起得比平时晚了些。
客厅里静悄悄的。庄晏走到茶几旁,弯腰拿起昨晚梁予澄留下的那几盒感冒药。他拧开盖子,倒出几颗白色的胶囊,看也没看,直接丢进嘴里,拿起桌上的半杯凉水,仰头就灌了下去。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麻木。
喉咙里残留着药粉的苦涩。他原本想在家多待一会儿,懒散地度过这个难得的上午。然而,手机却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
是赵铭。
“喂,赵老师。”庄晏接起电话,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
“庄晏啊,”赵铭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你今天早上十点,准时到学校办公室来一趟。”
“好的,老师。”庄晏应道,没多问。挂了电话,他看着窗外明晃晃的阳光,无声地叹了口气。
十点整,庄晏推开教师办公室的门。一股低气压瞬间扑面而来。办公室里,赵铭正背着手,脸色铁青地在办公桌前踱步。墙边,梁予澄、王朝煦、向阳、程奕四人整整齐齐地靠墙站着,一个个垂着脑袋,像霜打的茄子。
看到庄晏进来,四人齐刷刷地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他。王朝煦甚至还偷偷冲他挤了挤眼,嘴角刚扯出一个微小的弧度。
“笑!”赵铭猛地转过身,目光如利箭般射向王朝煦,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怒火,“你们现在还有脸在这嬉皮笑脸?!一个个能耐了啊!学会打架了?!”
他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桌上堆叠的文件都微微颤动。
“我从来都没教过你们,解决问题要靠暴力吧。”赵铭目光锐利地扫过墙边的五人,声音带着痛心疾首的愤怒,“我相信以前也没有老师这样教过你们,那有什么问题就不能告诉老师,或者家长,让我们大人来解决?”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梁予澄身上,语气带着明显的失望和不解:“梁予澄,你是我最没想到的一个。”
他指着梁予澄,“你平时看着虽然懒散些,对大多数事情都不上心,但至少挺乖顺的。我真的是想不通,你究竟是为什么打架?亏你还是一个班长,你就是这样起带头作用的?!带着自己班上的同学去群殴其他同学。”
梁予澄始终低着头,刘海垂下来遮住了眼睛,看不清具体表情。他双手插在裤兜里,身体微微靠着墙壁,姿态看似随意,却透着一种无声的紧绷。
赵铭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压下心头的怒火,但声音依旧严厉:“既然做了,那至少是又原因的。那就你来跟我解释一下,你们昨天晚上究竟是为什么打架。”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几块明亮的光斑,却驱不散室内的凝重。
梁予澄抿紧了嘴唇,依旧保持沉默。他自知没什么好狡辩的。
“那王朝煦,你来解释一下。”赵铭转向王朝煦。
王朝煦猛地一缩脖子,眼神慌乱地瞟了旁边的向阳一眼,嘴巴动了动,最终也没发出声音。
赵铭的目光又移向向阳,刚想开口。
“老师。”程奕突然上前一步,声音清晰地打破了沉默,“其实这个事情是因为我,他们都是被我连累的。”
赵铭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程奕身上,脸上的怒色似乎缓和了一丝:“怎么回事?”
程奕挺直脊背,条理清晰地解释道:“是因为魏家骏发表了一些关于我的不实言论。我被气坏了,放学后就去校门口堵了他,想让他给我道歉。最后他们几个人看见我在门口跟人起了争执,上前帮忙劝架,但是没想到场面越来越混乱,就让人误以为我们是以多欺少。”
她的话语简洁有力,将梁予澄、王朝煦、向阳,甚至包括庄晏的责任都撇得干干净净,也刻意避开了提及周聆。
庄晏站在队伍末尾,听到程奕的话,目光闪烁了一下,带着一丝意外。他没想到程奕会主动揽下主要责任。
赵铭沉默了良久,目光在五人脸上一一扫过。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最终,他挥了挥手,声音带着疲惫:“你们几个先出去吧。”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周之前,每人交两千字检讨给我。”
“程奕先留下。”看到几人依次往外走,赵铭又补充道,“好好写,下周一的升旗仪式你们要上去念的,别整那些乱七八糟的。态度诚恳一点,说不定对你们的处罚会轻一些,听到没?!”
“好。”向阳立刻应道。
王朝煦站在他旁边,脑袋垂得更低了,努力摆出一副诚心悔改的模样,闷声道:“听到了。”
“谢谢老师。”梁予澄站在门口,声音平静地说道,听不出什么情绪。
赵铭看着他们,似乎还是不太放心,又叮嘱了一遍:“回去好好写,听到没?”
见剩下四人齐齐点头。赵铭这才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离开。
走出办公室,走廊里明亮的光线让人感觉轻松了不少。王朝煦回头望了一眼,看到赵铭带着程奕匆匆往走廊另一头走去。他没好奇,只是耸耸肩,转身就朝操场方向走去。
运动会期间放学很早。下午,梁予澄、王朝煦、向阳、庄晏四人回到教室,准备写那两千字的检讨。
两千字对梁予澄和庄晏来说不算什么,但对王朝煦和向阳来说,简直是要了老命。两人摊开崭新的稿纸,拿着笔,你看我,我看你,半天没憋出一个字,脸上写满了无从下手。
王朝煦拿着笔,百无聊赖地戳了戳前面梁予澄的腰:“澄儿,你开始写了吗?”
梁予澄被他戳得腰一缩,扭过头,将自己面前的稿纸拍在王朝煦桌上:“自己看。”
王朝煦和向阳立刻凑近脑袋,目光落在那密密麻麻的字迹上。王朝煦清了清嗓子,念了起来:“检讨书。尊敬的老师以及各位同学。本人梁予澄,对于星期四在校门口见义勇为,帮助班级同学,但是因为自身能力有限和场面混乱,以至于让同学不小心在混乱中意外受到了伤害而道歉歉……我保证以后不会随便在场面混乱时随便上前阻拦,并且也会更好保护好班级同学的安全。”
……
念到后面,王朝煦的声音越来越小,表情变得极其复杂。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吞吞吐吐地说:“不是,哥。你真打算……这样写?”
他抬头,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梁予澄,“到时候老赵会杀了你的。”
梁予澄无所谓地耸耸肩:“那等他要杀我的时候再说吧。我都已经写了这么多了。”他伸手将稿纸抽了回来。
抄梁予澄的是没什么希望了。王朝煦转了个方向,把希望寄托在庄晏身上:“庄晏,你写了多少?能不能借给我看看?”
“等下。”庄晏头也没抬,笔尖在稿纸上飞快地移动着,发出沙沙的轻响。不过几十秒,他在最后一行落下句号,将写满的稿纸抽出来,放到王朝煦桌上:“看吧。我写完了。”
“这么快?!”向阳也惊讶地侧过头。
庄晏高一最熟悉的应该不是语文作文,而是检讨书。他写过的检讨比作文要多得多。经历过一年的锻炼,他现在对检讨书这种东西算是手拿把掐,信手拈来。格式标准,用词诚恳,速度更是快得惊人。
王朝煦和向阳两人立刻把脑袋贴在一起,凑近了仔细研究庄晏的检讨。然而,看了半天,两人的眉头越皱越紧,脸上写满了茫然。
王朝煦抬起头,一脸懵地说:“庄晏,你这写的什么我完全看不懂啊。”
庄晏的字迹向来以狂放不羁著称,笔画连飞带舞,字与字之间仿佛在打架,粘在一起,形成一团团难以辨认的黑团。费力仔细看的话,或许能猜出几个字,但要全部看懂,完全不行。
庄晏的脸上出现一点明显的不服气。他扭过头,目光带着询问,看向向阳,希望能得到不一样的答案。
但偏偏向阳也是个诚实人:“我也看不懂。”
除了这俩诚实人外,旁边还有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贱人。
“像是漏了馅的芝麻汤圆。”梁予澄侧坐着,身体懒散地靠在椅背上,目光扫过庄晏的稿纸,语气带着点戏谑地评价道。
庄晏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抬脚就踢了一下梁予澄的椅子腿:“你先好好改你那个检讨吧。别说下周一的升旗了,赵铭看到检讨书的第一眼你都不一定能活着走出教室。”
他动作迅速地将检讨从王朝煦桌上抽回来,放在自己面前,目光却忍不住又落在自己的字迹上。
真有这么难看懂吗?
庄晏盯着稿纸,眉头微蹙,陷入了自我怀疑。
梁予澄看着他这副有点气鼓鼓又有点自我怀疑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他突然伸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庄晏面前把那份检讨抽走了。
“诶!”庄晏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梁予澄拿着稿纸,装模作样地抖了抖,然后目光随意地扫过其中一段,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极其正经、甚至带着点播音腔的语调,朗声念道:“我深知,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使用暴力解决问题的做法都是错误的。这不仅违反了学校的规章制度,也违背了社会的基本道德和法律规范。暴力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我们走向另外一个极端……”
他念得字正腔圆,流畅无比。
后排两人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澄儿,你咋看懂的?”
梁予澄将稿纸递还给一脸震惊的庄晏,下巴微抬,一脸“这有什么难”的不屑表情:“这有什么看不懂的?简简单单。”
庄晏在旁边轻嗤一声,但也没打算告诉那俩傻子,梁予澄刚才念的那段话,根本不是他稿纸上写的原话,而是梁予澄胡诌的。
一股莫名的羞赧感瞬间涌上心头,庄晏感觉自己的耳尖似乎有点发烫。他迅速将检讨折好,塞进书包里,收拾东西准备往外走。
梁予澄见状,立刻喊道:“你就走了?不等我?”
庄晏脚步顿在门口,侧过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没说话,但那眼神分明在催促:快点。
梁予澄慌忙将自己那份阴阳怪气的检讨夹进课本里,塞进书包,背起来就追了上去。
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教室的背影,向阳扭头,一脸无语地对王朝煦说:“在他们的世界里,我们俩是不存在吗?”
王朝煦重重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浓浓的怨气:“你看他梁予澄的眼里什么时候有过我俩?”
向阳也深有同感地摇摇头。
运动会结束后,统计奖牌换算成分数,高二二班总分位列年级第二。赵铭上台领奖时,笑得见牙不见眼,仿佛前几天的怒火已经烟消云散。
自从打架事件后,庄晏便再也没听到关于魏家骏的消息。偶尔在校园里碰到周聆,她神色如常,脸上的红痕也早已消退,看不出什么异常。但听王朝煦说,学校已经开始介入调查这件事了。
悠闲的时光一晃而过。周一清晨,升旗仪式照常举行。
只是今天的演讲环节被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场检讨大会。年级主任在台上讲完话后,高二二班的五人组,梁予澄、王朝煦、向阳、庄晏,程奕——被请上了主席台。
五人在国旗下整齐地站成一排,垂着头,面向底下黑压压的全校师生。气氛肃穆中带着一丝尴尬。底下传来细微的窃窃私语声。
让五个人都念一遍检讨显然不现实。梁予澄作为班长,自然而然成了四人的代表。
他站在最前方的演讲台后,其他四人则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排成一列,继续保持着垂头认罪的标准姿势。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梁予澄握着麦克风,调整了一下高度。他的声音透过广播传遍操场,依旧是那副清冽、稳定的调子,仿佛同往常一样在念一篇普通的演讲稿。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
他开始念自己那份检讨。内容听起来诚恳,承认了错误,但字里行间却暗藏着见义勇为、场面混乱、意外伤害等微妙的措辞。
他身后的四人,看似在专心听着,实则心思早就飞了。向阳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自己的指甲。王朝煦用胳膊肘轻轻杵了他一下,他才猛地惊醒,赶紧放下手,重新摆好姿势。
当梁予澄念到某一段时:“我深知,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使用暴力解决问题的做法都是错误的。这不仅违反了学校的规章制度,也违背了社会的基本道德和法律规范。暴力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我们走向另外一个极端……””
一直低着头的庄晏,身体猛地僵住了,他倏地抬起头,目光望向前方梁予澄挺拔的背影。
这段话太熟悉了。
这分明就是他高一在派出所写那份检讨时,为了应付赵警官而随口胡诌的内容。梁予澄这家伙居然一字不差地抄了过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震惊、荒谬、还有一丝被看穿旧事的羞赧。他的目光紧紧锁在梁予澄的背影上,看着他白色校服T恤下微微凸起的骨头轮廓,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梁予澄的声音还在继续,平稳地推进到结尾:
“……最后,我希望在座的同学能够以此为戒,遇到困难选择合理合法手段来保护自己,不要让沉默助长加害者的气焰,也不要让自己的委曲求全成为再次刺向自己的尖刀。懦弱写在人类共同的基因上,但勇气也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天赋,相信自己才能更好保护自己。我的检讨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他的结束语,更是将检讨的性质悄然偷换,变成了对校园暴力和自我保护的一番呼吁。底下的学生中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年级主任又讲了几句,便宣布解散。
下了主席台,四人随着人流往教学楼走。庄晏和梁予澄并排走着。
“你用我的话,问过我这个原创的意见了吗?”庄晏侧过头,看着梁予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
梁予澄闻言,挑起一边眉毛,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轻笑了一声:“怎么了?不允许吗?”他反问道,目光扫过前面拥挤的人群,小心地避开可能踩到的脚。
“反正当时也是你随口胡编用来搪塞赵警官的,”梁予澄语气轻松,“我用用怎么了?”
“谁跟你说那是我随口糊弄赵警官的?”庄晏反驳道,声音带着点被戳穿的不自在。
梁予澄扭过头,看向他,眼神里带着点狡黠的光,嘴角的笑意加深:“因为我看见了。”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点得意,“内容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你当时的检讨是瞎写的,内容根本就读不通顺。”
庄晏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确实没想到,梁予澄不仅记得他胡诌的内容,居然还真的能看懂他当时故意写得龙飞凤舞、难以辨认的字迹。那份旧检讨的内容确实是他为了应付差事而胡乱拼凑的。
一股更强烈的羞赧感涌上脸颊,庄晏感觉耳根又有点发烫。他移开视线,看向前方,没再说话。
见他沉默,梁予澄又问:“那你要版权费吗?”
庄晏被他这跳跃的思维弄得一愣,随即失笑,随口道:“你打算给我多少?”
梁予澄不假思索地回答:“一顿饭吧,够了吗?”
庄晏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点了点头:“可以。”
上课铃声恰在此时响起。庄晏加快了脚步。梁予澄则依旧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