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听雨声》段则

28、小怪

　　寒风急匆匆地扑向大地，敲打着教室冰冷的玻璃窗，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讲台上，物理老师正滔滔不绝地讲解着复杂的电路图。梁予澄抬头，目光紧盯着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图示，手指握着笔，在笔记本上快速地抄录着。这个学期的课程排得很紧，知识量也大得惊人。

　　突然，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干涩的痕迹，墨水断了。梁予澄皱着眉，用力甩了甩笔，试图唤醒它，但毫无作用。他拧开笔壳一看，果然，笔芯里的墨水早就见底了。

　　啧。
　　梁予澄烦躁地咂了下嘴，低头在书包里翻找起来。他明明记得自己备了好几支笔芯的，怎么一只也找不到了。
　　他不死心地又在桌肚里摸索了一圈，依旧一无所获。

　　旁边的庄晏注意到他的动作和桌上的空白，没说话，只是从自己笔袋里抽出一支笔，自然地递到梁予澄面前。

　　梁予澄接过笔，目光落在那支笔上时，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这支笔的外壳破旧不堪，笔头后半截几乎完全碎裂，只剩下一小截摇摇欲坠地连着，里面的笔芯孤零零地探出头，看着极其寒碜和破烂。

　　庄晏瞥见他眼底那一闪而逝的嫌弃，直接把笔往他桌上一丢，声音平淡却带着点不容置疑：“我就两支笔，有的给你用就算不错了，还挑？”

　　梁予澄被他噎了一下，敢怒不敢言，默默地捡起那支饱经风霜的笔。刚准备接着刚才的地方抄，讲台上老师已经切换了PPT，开始讲下一节内容。他只能无奈地停下手，集中精神听课。

　　这节课下了之后，刚好有一段比较长的休息时间，梁予澄拉着庄晏就去学校的文具店买笔。

　　梁予澄站在大堆笔面前表情纠结，庄晏从旁边随便抽了一只笔芯递给他，“随便买几只不就行了，反正都一样。”

　　梁予澄拿着笔芯仔细端详，然后递回给庄晏，“不行，这个是零点七的，太粗了。”

　　“你怎么这么事儿，用个笔芯都挑三拣四的。”庄晏怀疑他故意磨蹭，又从另外一边抽出一只递给他，“这个可以了吧，零点五的。”

　　梁予澄看了一下上面的商家，一个不知道的厂家，拒绝道：“这个感觉不好用，万一要是不来墨怎么办，我想要买晨光的。”

　　“这支总可以了吧。”庄晏特意找了一只晨光的笔芯。

　　梁予澄抬头看了几秒，摇头说，“这个也不行。”

　　？？？
　　庄晏不解，“这个不就是你想要的零点五的而且还是晨光的？”

　　梁予澄：“这个包装不好看，太花了，不适合我。”

　　这个人简直就是个事逼儿。

　　“你是买来写作业还是来用来批奏折的，快点的，等会马上上课了。”庄晏不耐烦地催促道。

　　最终梁予澄还是从里面选出了好几只，晨光的、零点五的、包装好看的笔芯。

　　庄晏完全不理解这人这种龟毛病，他的笔一直都是走简单路线，只要能写就行，其他的不讲究。

　　回到教室，梁予澄坐在座位上，准备换笔芯。拆开包装之后发现是零点五的细头，他不死心地把其他几只都拆了，发现都是细头。

　　庄晏看见他的动作，道，“精心挑选的都不行吗？”

　　“这些都是细头的。”梁予澄闷闷地把笔芯塞回包装，“我最近喜欢用0.5的子弹头。”

　　庄晏：“……”他实在搞不懂这两种0.5笔尖能有多大区别，“那没办法，放学再去买吧，先将就着用。”

　　这个笔写的梁予澄有点膈应，有一种花了好长时间挑选半天，结果发现不是自己喜欢的东西，但是又不得不继续使用的别扭感。

　　补完上节课的笔记之后，梁予澄将庄晏的笔记本还给庄晏。

　　目光扫过旁边，他看到王朝煦正用一支子弹头的笔写字。梁予澄眼睛一亮，凑过去问：“煦啊，你用0.5的细头笔芯吗？我用细头跟你换子弹头的，行不？”

　　王朝煦猛地从一堆物理题中抬起头，他的头发凌乱地铺在演算纸上，眼神带着一种熬夜过度的迷茫和狂热。他看了一眼梁予澄手里的笔芯，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用一种极其飘忽、仿佛在念咒语般的语调说道：

　　“你不知道吗？0.5的子弹头之所以比0.5的细头好用，是因为它的流体力学设计更符合人类书写时的肌肉记忆和墨水流速需求。笔尖与纸张接触的瞬间，会产生一种微妙的阻尼感，这种阻尼感经由神经末梢传递到大脑皮层，能有效刺激多巴胺分泌，让人心情愉悦……”

　　他越说越玄乎，手指还无意识地在纸上画着谁也看不懂的符号，“……这背后是材料学和精密制造的高速运转技术。人类能理解其原理，却未必能完全复刻其精妙。它美丽又实用，是书写工具界的霸主。这个事件告诉我们，单靠努力是没有用的，努力也不会让上帝高看你一眼，物理法则才是宇宙的真理，要顺应它，就像子弹头顺应了流体。”

　　庄晏、梁予澄、向阳三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胡言乱语文学吸引，齐齐扭过头，盯着他。三双眼睛里充满了同款的迷茫。

　　梁予澄一脸无语，打断他：“你想表达什么？”

　　王朝煦停下了滔滔不绝，看着三人脸上如出一辙的懵逼表情，突然正色道：“你没听懂吗？”

　　三人动作一致地点了点头。

　　王朝煦沉默了几秒，目光重新落回梁予澄手上的细头笔芯，语气干脆利落：“我不想换。”

　　梁予澄：“……”他二话没说，转身坐回座位。做题做疯了一个。

　　向阳伸手探了探王朝煦的额头，喃喃自语：“没发烧啊。”
　　他摇摇头，“完了，病入膏肓，没得救了。”

　　放学后，庄晏回到家，刚摊开习题册准备刷题，被丢在一旁的手机就开始疯狂震动起来，“叮叮叮”的消息提示音响个不停。

　　庄晏被吵得心烦意乱，皱着眉把椅子往后一推，拿起手机。屏幕上，微信消息如同瀑布般刷屏：

　　不吃丑橘：在吗？

　　隔了一分钟。

　　不吃丑橘：在吗？（鬼鬼祟祟JPG）

　　又过了一分钟不到。

　　不吃丑橘：在吗？在吗？在吗？在吗！！！（炸毛小猫举刀JPG）

　　……

　　庄晏看着那一连串的“在吗”和越来越暴躁的表情包，好像还给自己问生气了一样。额角青筋跳了跳，手指飞快打字：什么事？

　　消息刚发出去，对面秒回，先发了一个站起来拿着刀火气冲天的小猫表情包。

　　不吃丑橘：这周六你有空吗？陪我去长青街买笔吧。

　　庄晏皱眉：买笔为什么要跑那么远？附近随便买一支不行？

　　不吃丑橘：不行，这边的笔不好用。

　　zy：不去。
　　庄晏拒绝得干脆利落。

　　下一秒，手机再次疯狂震动起来。屏幕上瞬间被同一个表情包刷屏。一个可怜巴巴、双手合十的小猫，配文“球球你啦”。

　　梁予澄一口气发了十几个。

　　庄晏看着那铺天盖地的表情包，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被他烦得没边，庄晏深吸一口气，认命般地打字：几点？

　　不吃丑橘：早上十点我在青云站A口等你。那边有一家巨好吃的餐馆，我请你吃午饭。

　　zy：行。

　　庄晏答应后，怕梁予澄再继续发消息轰炸，让他不要再给自己发消息。梁予澄见庄晏同意后，也识趣地没再继续骚扰他了。

　　周六清晨，凛冽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裸露的皮肤，冻得人生疼。但这丝毫没有影响长青街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人群。

　　庄晏站在地铁出站口的树下，目光在来往的人流中搜寻着梁予澄的身影。没看到。他掏出手机，正准备发消息询问。

　　“这里。”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庄晏循声抬头。

　　梁予澄站在台阶上方，抬手摘下脸上的口罩。他里面穿着一件宽松的灰色连帽卫衣，下身是黑色修身牛仔裤，外面套了一件长款的纯白羽绒服。干净的配色衬得他身形挺拔，气质清爽。

　　注意到庄晏的视线，他嘴角扬起一个清晰的弧度，眼睛弯弯的，里面盛着明亮的笑意，脸颊上那颗小痣也仿佛生动起来。

　　像是废弃楼宇缝隙里倔强生长的朴树，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生机勃勃的干净和清矍。

　　或许是距离太近，或许是庄晏的视力太好，他清晰地看到梁予澄漂亮的眼睛里，笑意盈盈地映着自己的身影。那目光专注地让他心头莫名地微微一跳。

　　庄晏迅速移开视线，声音平淡无波：“走吧。”

　　“等一下。”梁予澄突然叫住他。

　　庄晏停下脚步，不明所以。

　　“你帮我把这个围巾戴上。”梁予澄把手上挂着的一条白色羊绒围巾递过来，“一直拿着好麻烦。”

　　庄晏这才注意到他手里的围巾，皱眉道：“你不戴为什么还要带出来？”

　　“没办法，”梁予澄解释，语气带着点无奈，“我妈说今天会很冷，出门的时候非要我戴上。”他扯了扯自己羽绒服的帽子，“你看，我衣服已经有帽子了，再戴围巾会显得很笨重，不好看。”

　　庄晏：“……你身后不是背着书包？放书包里。”

　　“书包太小了，放不下。”梁予澄理直气壮。

　　庄晏无奈：“那我帮你拿着。”

　　“不行。”梁予澄立刻否决，“围巾就是要戴在脖子上的，拿着的话就凸显不出它的作用和价值了。”

　　庄晏实在不想在人来人往的地铁站口跟他争论围巾的价值体现，他一把抓过那条柔软的围巾，胡乱地在自己脖子上绕了两圈，动作敷衍得像在完成任务：“可以了吧？现在能走了吗？”

　　梁予澄看着他，满意地点点头：“走吧，先去随便逛逛。”

　　虽说是来买笔的，但梁予澄显然没打算直奔主题。他拉着庄晏径直走进了旁边一家大型购物中心。

　　“出都出来了，只逛文具店多没意思？”梁予澄一副“来都来了”的语气，“顺带再逛下街。”

　　庄晏“哦”了一声，没什么兴致：“那你想买什么？”

　　“先随便看看吧。”梁予澄抬腕看了看表，“等会儿再去吃饭，我预约了十二点的座位。下午再去买笔？可以吗？还是你有事？”

　　“没有。”庄晏抬脚跟上，“走吧。”

　　商场里暖气开得很足，人流如织。梁予澄兴致勃勃地左顾右盼，庄晏则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目光平静地扫过橱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们走进一家装修精致的精品店。店里摆满了各种可爱的小玩意儿、毛绒玩偶、饰品和文创产品。梁予澄饶有兴致地拿起一个毛茸茸的兔子玩偶，捏了捏它的长耳朵。

　　庄晏则直接走到旁边，背靠着一根柱子，百无聊赖地看着他。

　　梁予澄放下兔子，又拿起一个造型奇特的小摆件看了看，然后扭头问庄晏：“看上什么了没？我送你。”

　　“谢谢，不用了。”庄晏回答得干脆利落。

　　梁予澄走到他身边，目光在店里扫视一圈：“这里面这么多东西，你就没一个看上眼的？”

　　“没有。”庄晏声音平淡。

　　梁予澄看着他这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沉默了几秒，突然问道：“庄晏，你有什么特别喜欢或者感兴趣的东西吗？”

　　庄晏想了想，摇头：“都没有。”

　　“那……”梁予澄犹豫了一下，继续问，“你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吗？”

　　庄晏这次停顿了稍长时间，才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也没有。”

　　梁予澄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点探究，缓缓说道：“如果一个人对什么东西都提不起兴趣的话……”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些，“那应该会是一段很无聊的人生吧。”

　　庄晏的目光似乎飘忽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地说：“也许吧。”

　　他不知道梁予澄为什么突然问这些，但隐隐觉得对方今天的行为带着点刻意。

　　梁予澄似乎也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他转过身，目光被货架角落里一个造型奇特的玩偶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只趴着的大耳朵小猫玩偶，身体由不同颜色的布料拼接而成，花花绿绿的，看起来有点丑。但它的眼睛是用黑色玻璃珠做的，圆溜溜、亮晶晶的，透着一股傻乎乎的憨态。

　　梁予澄眼睛一亮，走过去把它拿下来，抱在怀里使劲撸了一把那毛茸茸的脑袋。他转身，抱着玩偶走回庄晏面前，举起来问：“可爱吗？”

　　庄晏看着那只配色大胆、甚至可以说有点“丑萌”的狗，又看看梁予澄脸上明显的喜爱，违心地点了点头：“还行，挺可爱的。”

　　“你觉得可爱就行。”梁予澄立刻笑了，眼睛弯成月牙。他把玩偶往庄晏怀里一塞：“送你的。”

　　庄晏身体一僵，看着怀里那只花里胡哨的狗，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梁予澄不解，“你不是说它挺可爱的吗？”

　　“我不喜欢。”庄晏把玩偶塞回梁予澄手里，语气生硬。

　　梁予澄抱着狗，歪了歪头，突然说：“你不觉得它长得很像小怪吗？”

　　庄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他看着那只丑萌的狗玩偶，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他沉默了几秒，声音低沉：“你为什么想把这个玩偶送我？”

　　梁予澄看着他，嘴角依旧挂着笑，眼神却认真了几分：“因为我刚才觉得你和这个玩偶很像。”
　　他顿了顿，补充道，“都一样很可爱。”

　　可爱？夸一个男生可爱可不是什么好的赞赏。更别说他像这只丑狗。

　　一股莫名的热气涌上耳根，庄晏感觉自己的脸颊似乎有点发烫。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把玩偶塞回梁予澄怀里，语气带着点羞恼：“滚！”
　　他瞪了梁予澄一眼，“你那么可爱，它跟着你更合适。”

　　说完，他转身就大步朝店外走去。

　　梁予澄看着他带着点落荒而逃意味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怀里被退货的丑狗，非但没生气，反而笑了出来。他抱着玩偶去收银台结账，然后把它小心地塞进自己的背包里。

　　快步追出店门，梁予澄很快就在人流中找到了庄晏挺拔却透着点僵硬的背影。他跑过去，凑到庄晏身边，语气带着点讨好：“好了好了，别生气了，我的错。”

　　他伸手，自然地拉住庄晏的手腕，“为了给你赔礼道歉，我请你吃晚饭。”

　　不等庄晏回答，他就拽着他往另一个方向走：“走错了，在这边，我现在带你去吃饭。”

　　庄晏其实没真生气。他只是想起小时候看那个动画片，小怪在街头流浪了很久，脏兮兮的，直到遇到图图，才终于有了家。

　　小怪是幸运的。

　　而他，庄晏，从出生起就没有这份幸运。他的人生像是一片荒芜的废墟，充满了不堪和罪孽。他不配拥有那样的温暖和幸福，更不配被比作那只最终找到归宿的小猫。

　　他沉默地任由梁予澄拉着手腕往前走，感受着对方掌心传来的温热。心底却像被寒风灌入，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