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
-
那是林佑安为数不多表现出脆弱和踌躇的时刻。她之后将袖口箍得更紧，我都担心她的手腕也会不过血。
我就在那里住下了，林佑安将她那一亩三分地的办公桌分给我了大半，在《卫生勤务学》《传染病防治手册》的旁边又叠起来了《苏鲁支语录》和《万叶集》我还厚着脸皮问她能不能把那根钢笔借给我用来记录，她欣然同意。
轻伤伤员们的情况逐渐好转，也包括田中子君，方团长知道他曾是日军的后勤部成员之后特意召见了他，大概就是一番深入交流和友好沟通，得出的结果是：他有可能是我方可以吸纳的一员，继续观察。
说实话我不大喜欢他，自从上次那番不愉快的对峙之后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对我有意讨好，每每见到我的时候点头哈腰笑的那个阳光灿烂又明媚，对此，我只能在心里默背“三大八大”然后漏出标准微笑回馈。
有天中午，我正检查伤员名单，霍山拿来了一罐午餐肉几块巧克力和一个精致的四方小铁盒子进来，咚啦一声全堆在桌子上。
棕的粉的绿的碎花的各种食品包装，感觉像是进了食品店。
“罕见。”我拿起那罐午餐肉罐头，外面的牛皮纸包装虽然脏了一块，不过还在保质期内，我又晃了晃那个“日产”的粉色小铁盒，努力分辨上面的假名“……口香糖？哪来的？”
“呵呵。日货。你猜哪来的。”
……
闻言，我默默地将午餐肉罐头放回去，铁皮和桌面碰撞发出轻响，随后低头继续在草纸本上写写画画。
霍山靠在门框上，指尖有意无意地摩挲着腰上的配枪，也是一副苦像，忙不迭的开始和我讲来龙去脉“方团长说，他对自己那天的行为很抱歉，吓到了三个女同志，这是他带过来的一些东西，希望得到你们的原谅。”
随后他声音放轻“白鸢儿，我知道你不信他，这正甄别着，都不排除他下毒的可能性，按道理应该要扔的……团长说等林主任和穗儿回来之后再问问她们，走个过场，这些东西不要就不要了，我再给拿走。”
走过场。好一个形｜式｜主｜义，我深知这话说不得，在送给他标准微笑后迅速敛去，低头继续抄录名单。庄生。轻伤。安好。
虽然霍山前些天日子吐槽说我和林佑安学坏了，整日板着个脸阴沉沉的满头乌云，但突然笑的这么瘆人……他被噎得发懵，干咳两声“你这不如不笑，还是板着吧。”
霍山走后没多久，佑安就带着穗儿回来了，两个人都注意到了桌上多出来的物件，我饶有兴趣地托着腮，戏谑地用钢笔逐一点过开始介绍“老美的精品午餐肉罐头，还有小｜日本的巧克力和口香糖，难得的洋货。”
林佑安不明觉厉，拿起其中一块made in japan 的花生巧克力“从哪来的？”
我把钢笔放下，用两只手比了个圈架在鼻梁骨上“那个四眼仔。”
“不要，拿走。”林佑安颇有几分嫌弃地把那块花生巧克力扔回桌子上，唯恐不及还将手在衣摆上擦擦“我不喜欢这种甜的腻的。”
我拼命抑制住想要笑出来的冲动。穗儿自小在乡里长大，没见过这些五颜六色的零食，觉得蹊跷，忍不住戳戳那个铁盒子，听见是田中给的，那手又触电般地缩回来。
“我才不要小鬼子的东西……”
我和佑安都憋不住笑了。这话如果我俩说那就是思想觉悟有待提高，但从个半大的小孩嘴里讲出来，还真谁也奈何不了，小孩嘛，就是容易“性情用事”。
那些零食原封不动的被霍山拎了回去。
敌人不动我不动。但连续一周多的安静实在有些异样，在此期间只零星出动几个侦查营数量的日本兵来正太铁路附近蠢蠢欲动，但很快就被我们打散了，就这么来来回回能有五六次，对面像是玩上瘾了一样。
夜间的炮弹也少了，我和佑安交班之后彼此都能睡个好觉了，至于穗儿，年纪小我们实在不放心，在她头次值夜班因为太困站着就睡着之后我们就把她打发走了。
那天云很厚，下了雨，看不见月亮。伤员躺的房间内只有两盏油灯，我把其中一盏挂在木桌正上方的悬梁上好照亮出一片写字的区域。
屋檐漏水，地上桌子上甚至战士们的身上都放着好几个盆子用来接雨水，窗子是漏风又漏雨，水珠在记录本旁边积了一小滩，我只能用白毛巾堵住裂缝。
缴获的阿司匹林片和磺胺粉已经库存告急。淡盐水的消毒效果肯定是没有酒精好，但方团长也规定了，在药品紧缺的情况下该省省该花花。
我咬着铅笔头在心里盘算起账，狮垴山那一战属实艰难，现在单14团伤员加起来就有四十几号，整个129师有四十六个团……药物能支撑成多久。
油灯的火苗摇曳，土墙上我的身影也跟着颤栗，有也可能是我真的在发抖。
“又漏雨了？”佑安掀帘进来，怀里抱着半叠清洗干净消过毒的绷带，裤脚和靴子上沾了泥点，她放下绷带轻车熟路地拿起我那个裂纹的搪瓷杯晃晃“没热水了，我去给你打。”
“不用，我不渴。”我有些心烦，随口糊弄了句把整理好的药品数量单子折了几折找了干燥的地方立住，一点点核对誊写。
林佑安哦了声。端着杯子出去，不到一刻钟又回来，端了热腾腾的满杯回来，我还在奋笔疾书，脑子里不断回忆上午去点数的画面，那几叠用牛皮纸密封起来的磺胺粉标签已经潮的卷边，当时分辨了药品名称却没太记清数量……
“抬头，不然要近视了。”
清冷的嗓音自上方响起，没等我反应过来，冰冷还带着水珠的指腹就贴了上来，大拇指与食指捏住我的下颌将我的头往上抬高了几分，我猝不及防的撞上佑安的眼。
带着不容拒绝的认真。
“换班时间到了，剩下的交给我，盯了一个多小时当心眼珠嵌进去。”
她向来都是这样，明明说的是关心的话，却总要夹枪带炮的带点啷当穗。
开始那几天我还怀疑过佑安是不是对我有意见，是不是我手脚不够麻利，思考几个晚上最后实在没忍住找方团长说了这件事，方团长听完之后笑的直咳嗽，烟卷都快架不住，赶紧出言安慰“她就是这种性格，刀子嘴豆腐心，别人我不敢保证，但佑安的心绝对是热乎的——”
现在我已经习惯了。我在医护状态那栏里记下她的名字，备注“安好”外加一个对勾。
佑安撑着桌沿起身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踉跄了一下。随即闭眼静立片刻，直到那阵突如其来的虚浮感消散，才重新睁开眼。
她这是又低血糖了。我放下那节短铅笔头，变戏法地从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火柴盒示意她打开。
是几粒受潮粘在一起的水果糖。
“放心，不是那个四眼仔给的。”我放下笔，活动酸痛的手腕。
“林主任，你得按时吃饭，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啊。”她刚开口欲反驳我便趁机捻起水果糖抢先一步塞进了她的口中。
我看着她眼中闪过惊愕，迷茫，粉色薄唇翕动，那颗晶莹剔透的红色水果糖正躺在齿贝后。
佑安，你，怎么了？
她没回我的话，嘎巴嘎巴地将嘴里的糖块嚼碎，抱起纱布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里屋。
我呆愣愣地僵坐在那里，水果糖的甜香还在鼻尖萦绕，指尖上还残留着糖渣，我舍不得浪费，干脆舔掉，结果里屋的方向又是一声急促的呼吸声——林佑安没有关门。抱着那叠绷带，浑身都在发抖，随后才是门板被带上的声音。
“奇怪……”我嘟囔着“不就一颗糖吗，至于跑这么快？”
她的脸红了，可我没注意到，因为灯光太暗加上有夜盲症，天一黑就看不太清楚东西，自然也看不清她泛红的脸颊和耳朵，是那天穗儿起夜的时候在门外看见的，次日才告诉我。
穗儿正生动形象地和我描述着的时候，佑安就进来了，眼神杀气腾腾地扫视我们两个，穗儿机灵鬼地跳到我身后来，不顾佑安阻拦的继续描述下去“鸢儿姐姐，佑安姐脸红了，耳朵也红了呢！”
“你！王满穗！！”林佑安气不打一处，但凡穗儿是她亲妹妹她就真能拎起墙角的笤帚疙瘩去打她屁股了。
我看着她俩搁这而一唱一和的跳脱模样，觉得可爱的同时心中还是有些疑惑，都是女生，佑安怎么会脸红的？不就是塞了块糖吗？不就是把手上是糖渣子舔干净了吗？
她正和穗儿过招，忽然毫无预兆地对上我的眼睛，这次，杏仁眼中有了些波澜，不再以往是那种清清冷冷的疏离感，有难以言说的情绪。
佑安，你想通过那双水杏眼和我诉说什么吗？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