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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我做了个很长的梦。我坐在东京帝国大学的阶梯教室里,阳光斜斜透过玻璃窗,将樱花树摇曳的影子筛落在实木课桌上,光影随着花枝摇晃,空气中是春夏日独有的温柔。

      长野老师依旧是那么神采烁烁,他看见我的稿纸本下藏着本万叶集,用手在实木桌上敲敲,我自知开小差违反课堂纪律,不好意思地红着脸把我的稿纸本呈上去。

      「問ひつつ吾が名をかくしてしまふな九月の露に濡れつつ君を待つ」

      “莫问吾姓名,霜月露湿襟,长久盼君归。”

      长野先生没有指责我,他将我翻译的那句诗写在了黑板上,并且又写了三个字。信达雅。

      樱花的粉逐渐填满了我的眼眶,最后使劲一眨,变作了粉红色的泪水流出来……泪水…

      我在流泪,看见父亲直直栽倒在客厅的地上,他的眼睛睁得老大,滚圆,像是要从眼眶里掉出来,白眼球覆上一层细细密密的血丝,他拼了命想要开口阻止什么,但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母亲指尖攫住我的下颌骨,冰冷的寒意顺着肌肤渗入骨头缝,强行将我的嘴撬开,母亲的手虽说常年泡在消毒液里长了薄茧,但抚摸我的脸颊时候总很温柔,此刻,它却像一只钳子死死钳住我,无视我的挣扎。

      细腻的糖霜裹挟着奇苦的药粉一股灌进来于舌尖融化,倒入喉咙,我想要把那些吐出来,但我力气太小了,无法挣脱,直到母亲服下的毒药发作,她也倒下了。

      我吐了。都是血。

      好像真有什么人捏住了我的下巴,灌了些什么汤汤水水的,我脑子瞬间炸开,昏昏沉沉间做了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咬住对方。

      啪。她甩给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桌案上,搪瓷杯里是冒着氤氲热气的姜汤。林佑安攥揉着被我咬痛的食指满脸幽怨,眼角还噙着泪,秀气的眉都绞在一起。

      我捂着脸颊,惶急地望着她,她按着手指,泫然欲泣地瞪着我。

      过了半晌,我磕巴出“对不起。”

      指腹能摸到清晰的巴掌印,火燎燎的疼着,我去看佑安,她纤细的指关节上赫然是一排深红牙印。

      神经。

      她略带哭腔,极低地骂了一句,背过身去胡乱地将泪水擦干,在我愧疚目光的注视下头也不回地撩开帘子走了。

      房间顿时安静,只剩下风吹门板的吱呀吱呀声。

      这一巴掌给我打清醒了。噩梦被抛之脑后。

      口干舌燥,我勉强咽下唾沫,嗓子也是干喇针扎的刺痛,抬手用手背贴上额头,果然发烧了。我回忆昨天晚上,值夜班回来后开始记录伤员状态,结果到最后越看越晕眼,太累了倒头就睡,窗户也忘了关上……

      想来,是被夜风钻空子吹了一个晚上,着凉了。

      我懊恼地又补了自己一个耳光。完蛋。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鸢儿姐姐,佑安姐她怎么哭了……”

      穗儿抱着快赶上半她人高的木桶摇摇晃晃地走进来,厚重的木桶挡住了视线,惹得她好一阵费劲的左躲右闪,生怕撞到了桌上的书,还不忘抽空侧探出头来问我“你们吵架了?还是她说了……”

      说了什么?

      穗儿心虚别过头,小身子板歪歪斜斜地站不稳。

      “没啥……穗儿,你把桶放下,我让霍山他们来搬就行。”

      穗儿如蒙大赦,赶紧将木桶挪到墙角放稳,拍了拍手上的灰,却还是忍不住偷瞄我红肿的脸颊,那圆眼睛咕噜噜转了好几圈,煞有介事地凑过来和我“咬耳朵”

      “佑安姐她……和家里吵架,都不联系了……过年过节连封家书都没有……鸢儿姐姐……你不要欺负她哦。”

      穗儿跟个小大人似的苦口婆心,被风吹皴红的圆脸蛋上还蹭着些土灰,她斟酌着还想要讲些什么,被我制止。

      穗儿不会撒谎,我信。

      秋末多雨,连续几天一直阴着,今天总算等到了个大晴天,大家把快被雨水沤烂了衣裳,被单,鞋,总之是能洗的一切,全部拿出来彻彻底底的洗了一回。说出来有点好笑,用的还是漏雨时盆子接的雨水。

      后勤部的同志用麻绳拴住粗竹竿的枝桠搭了几个简易的晾衣架,被碱水洗的发白的亚麻衬衫,枯草色宽松的军袄,晾了好几排,风一吹就迎风招展,远远地看像一片白绿相间的海浪,特别壮观。

      这白绿白绿的一片,哪是哪个团的衣裳被单还真不好辨认,除了我们医护部分区的,晾衣杆上搭着一条条的绷带,月白色的被单上还有大片洗不去的淡褐色血斑。

      “信来——喽——”

      张三弟扯着破锣嗓子喊着,地从下山路拐角里窜出来,手里挥舞着厚厚一沓子信封,几个靠近溪边在浆洗衣服的同志相互对视一眼,立马扔了手里的木棒子争抢着跑过去抢信。

      “哎哎哎!郑伟光你别拽我袖子一会拽撕了!!给你给你……”张三弟面对这群抱着自己就不撒手的“膏药”真是无可奈何,只能在混乱中抽出属于他们的信件然后塞过去。

      “谢谢三弟~”
      “谢了啊——”

      在如愿拿到信后,几个人满脸兴奋的地边走边撕开信封,脑袋凑在一块各自分享起来,就算鞋子被踩掉了也没心思提上。

      除了那几个年轻特别心急的同志,其他人都安分地待在那儿目光紧紧跟随,等待属于自己的信件落下来。

      张三弟每到这个时候都要端着点通信兵的架子来,拽一拽他那洗到褪色的绿军衣领子,再掸掸土,清清嗓子,用最洪亮的声音开始挨个读出来“刘开远——刘恒昌——这是你哥俩儿的!”

      两个干瘦的影子飞了出去,争先恐后的去夺那封信,最后在大家哄笑声里更高一头的刘开远抢到了,还顺便非常“关爱”地给自己弟弟来了一指栗,给刘恒昌气的跳脚。

      “孙国强,这是你的,你妹还搁上面画了多小红花哈哈哈哈哈。”

      “那咋哩,额妹子画画好看!”

      ……

      我且先放下手头的任务,享受难得的一派祥和与欢乐,每到这时候同志的或黑瘦或苍白的脸上才能浮现出真正的好气色。

      被人所挂念的感觉,就像一根风筝线紧紧栓在同志们的腰上,无论这只风筝飞的多高远,背后那跟细细的线总会时不时地拽一下,告诉他们和家里的羁绊还在。

      很快,张三弟手中的信封就剩下薄薄几张了,得了家书的同志们陆陆续续散去,或是回到岗位上或是去看家里人叮嘱。

      佑安从始至终都待在医护室,和欢乐的众人隔着层玻璃,带着白布口罩和白手套,重复着清洗器械,沥水,擦干的机械操作,眼睛都不多眨一下。

      “林佑……林主任!林主任!有你的信!”

      杏仁眼依旧不眨。她听见了,肯定听见了,张三弟嗓门出了名的大,别说搁层玻璃,就是隔着半个山头都能听见,她肯定是听见了,只是不信。

      我屈指在玻璃窗上轻叩。她抬起头,我顺势侧身让出一片视野,好让她看清不远处土包上胳膊挥舞地像旗子的张三弟。

      “佑安。有你的信。”这句话她听见了。啪嗒。金属小镊子被放在托盘里。

      不同于其他同志去取信时的激动,佑安最淡定,还蒙着一丝怀疑,接过信,上面没有落款,没有地址,只写着“林佑安收”

      她的薄唇抿作一条平直的线,崭新的牛皮纸信封在手里谨慎地翻来覆去看也没有撕开,我实在沉不住气,悄悄潜过去怂恿她打开瞧瞧内容。

      “来路不明。我家人连部队番号都不知道,怎么会给我写信,退回去吧。”她说的那么轻飘飘,好像心里一点儿期待都没有。

      “怎么退?往哪儿退?”

      这次换林佑安沉默了。她不知道我为何如此坚持让她打开这封信,但就像我说的那样,这封信要退太难了,等把信出军区估计花都谢了。

      见她有所动摇,我继续乘胜追击,循循善诱“万一是心仪你的少年郎呢?林主任。”

      她给了我个白眼。拗不过我的坚持,佑安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别针划开了信件的封口,从里面抖出信纸,展开,只有一行日语。

      「問ひつつ吾が名をかくしてしまふな九月の露に濡れつつ君を待つ」

      佑安看不懂。却还是看了一遍又一遍,日语里也有汉字,她试图通过这些组成句话,这当然不可能,瞧那眉毛拧成一团我便晓得她对破解这些毫无头绪。

      “白鸢儿,这是你写的。”佑安不是在问,她断定,这就是我写的。

      我供认不讳。

      林佑安加重了语气,继续盘问“你知道了什么?”

      信纸的一角被她的指甲划破,濡湿,顺着指节还能看到早上被我咬出的那排牙印…想到早上,那令人胆寒是梦魇又短暂的钳住了我,好在很快就被那佑安的双眼睛拉出来。

      “你也需要一个人挂念你。”
      “我不需要。”

      她那清凌的眼陡然靠近我几分,这回我看清楚了,是水盈盈的光,随着她纤长的睫毛微颤顺流到脸颊的两个泪坑里,然后又跌到信纸上,晕深棕色的泪迹。

      我不知是怎么想的,指尖先于理智逐渐就抬手攀抚上她的脸,拭去泪水,下一秒手腕骨骤然被股蛮力桎梏住,仿佛骨头要被折断——不亏是训练过擒拿的,就连情绪失控时的动作都不带半点发虚。稳准狠。

      我铁了心要抬杠到底,不服软,任由她的力道加重。

      “林佑安!干什么!!”

      方团长在远处目睹了全过程,他不知道信的内容,也不清楚我们方才的对话。林佑安违反了纪律对我动手,这是绝对不容触碰的红线。

      听见方团长的呵斥,林佑安的力度松了大半,只剩几根手指虚搭在我的腕骨上,没了之前的狠厉。

      面对方团长军帽檐下黑包公似的一张脸,她就跟没看见似的也不为所动,方团长心头火气怒涨,只得亲自上手掰开我们。

      “一个两个都那么让人操心!”方团长咬牙切齿道,一手一个地把我和林佑安扯开,声音里满是恨铁不成钢“教你的擒拿是让你对付敌人的,不是跟自己人置气的!林佑安,你真把我当话当耳边风了是吧,以为我不敢罚你?这要是真伤了人怎么办?!”

      她的唇再次抿作更细更凌厉的细线,肩头随着继续的呼吸起伏着,脸色苍白的像随时都会昏过去。

      “今天晚写份1000字检讨交给我。”

      “嗯。知道了。”

      方团长被她这不冷不淡又没什么诚恳度的语气又杀了个回马枪,想再说几句,看她状态不对,再想她那油盐不进的性子还是放弃继续说教的打算。

      那张信纸飘到一旁的泥坑里,浮浮沉沉,字被泡的发虚,全然分不清哪里是泪水留下的印记,也将我想要说的话一同咽进了污泥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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