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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我没有理会林佑安,继续用目光对他施压。很快的那朦朦胧胧迷雾之下的最后一丝挣扎反抗也消融了,温顺的像是只濒死的兔子。

      日本人。

      我站在他身边,挡住窗口泄下来的光,自顾自地低声咕哝着,或许他没听清,或许他听清了。那双眼中神情涣散,不是在后悔,分明是在逃避,他以为掩饰的很好,殊不知我看的清清楚楚,旋即冷笑一声,俯下身,视线与之齐平“軍法を守ってください。”

      他不动声色地咬紧牙,垂在膝盖上粗红的手节悄然攥紧到发白发硬,明晃晃的欲盖弥彰。

      点到为止,我们不是来逼口供的。我扔给他一个眼刀后迎着伤员们的目光默默地走回到林佑安身侧,慢半拍的回答她,道“会一点,英语和日语都会一点。”

      林佑安点头。她虽听不懂我说了什么,但看我那架势便猜到是些敲打震慑的话,周围伤员的目光似有若无的向我们这里飘来,显然沉默的对峙比雷霆审问要更让人在意。

      我去看王满穗,她怯怯地将身子藏在林佑安后头,只漏出半个脑袋,像落水受惊的小猫崽一样,问她要紧吗,她先是点头然后又猛地摇了几下。

      呃。还是要紧的。

      林佑安在我耳边低语“我知道你不放心……但别忘了八项注意,善待俘虏。”

      我记得。在冀西军校培训的那八个月早晚训的时候“三大八大”不知道又背又唱了几百遍,但这是我第一次后方见到俘虏,至于在前线,能见到的只有被他们母国王八蛋坦克兵炸伤炸死的同志。

      想到这里,我也想学着霍山那样啐一口。

      “我去核对伤员。”

      强压制住内心的愤懑不平,我从口袋里拿出巴掌大小的草纸本和一节铅笔头,从右手边第一个伤员开始逐一记录状态。李万刚。轻伤。赵雷。昏迷……

      王满穗和林佑安也开始动起来,逐一给伤员们换药清创,狭小的空间里,那股血腥气夹杂着脓臭和药味再次浓烈。

      再次到那个男人的时候,我用日语询问他的名字。

      田中子君。轻伤。

      我时不时望向林佑安那边,她依旧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定自若,没有去理会田中轮转的目光,用镊子将沾了脓血和土灰的纱布揭开一些,用淡盐水冲洗后再剥离,清除坏肉组织。

      我在医护人员状态栏出写下我们三个的名字。

      王满穗。安好。
      林佑安。安好。
      白鸢儿。安好。

      ……

      霍山真给我们带了两个大梨子。他把那个破瓷碗放下,灰头土脸地自觉走到墙根开始抱头坐蹲起,这是方团长一贯的处罚方式。

      我们忙了几个小时才将伤员打点好。其实还有几个医护兵被临时调度去清点药品了,林佑安说今天是这段时间来最累的一次。

      王满穗将那两双染血的白乳胶手套清洗干净后又过了一遍酒精消毒。她手细,手套戴上之后总往下滑就只能用橡皮筋箍住,这一阵忙乎下来她的手腕被磕的不过血,留下一圈圈发白发红的勒痕。

      等她洗干净手之后我把我的那个梨子塞到她手里。

      她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几步,抬头去看我的脸色,我则努力摆出一副抿嘴笑眯眯的模样,试图挽回一下形象。

      嗯?不是说不注意形象的吗?

      “谢谢姐。”她接过梨子,迫不及待的啃了一大口,汁水顺着嘴唇滴下来,瞧她幸福到眯眼睛的模样我也忍不住咽了口水,那果真是个又大又甜的梨子啊。

      形象挽回成功。

      “几岁了?”

      “十六。”她连忙用手被擦干嘴角边的汁水,摆出战士的认真态度回答我。

      十六。我念叨着。我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和母亲撒娇,听父亲用中日英三种语言给我读《万叶集》里面的句子,到现在我都还记得其中一篇。

      王满穗以为我是觉得她年纪小不能扛事,又继续说“姐,我不小了!爹娘都给我许了人家了,但我不想嫁人就跑来当卫生员,找我哥。”

      面对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我想笑,在她说出“找我哥”的时候心口又蓦地紧,于是表情就又变得很奇怪了。

      “我爹娘那个思想……算了…他们想着和邻居家订两桩娃娃亲,我哥不愿意,抗争了好一阵子最后跑去当兵了,我听街坊邻居说,这是一支不一样的军队……”

      这是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

      “姐,你名字真好听。”王满穗冲我咧嘴笑“我能喊你鸢儿姐吗?”

      “嗯。那我喊你穗儿。”

      她没再说她的哥哥。我也没有提满仓的事情,他的党徽还在我的上衣口袋里。

      我有意去找林佑安,早上看见她笔筒里有钢笔想借用,但她自从离开休息处之后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办公室也不在,我就顺路绕后勤部打算要几根铅笔。

      远远的,一个小山包上,有个消瘦的影子在晃荡。

      我从侧面抄上去,果然看见了她。

      林佑安并拢腿坐着沙堆,双手抱膝,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间还夹着一根没点燃的烟,被搓揉的有些散了。

      “你还抽烟吗?”

      她早就觉察到我了,只是单纯的不想搭理而已,等我问出来之后过了几秒才讷讷地转头“不抽,分发时乱塞给我的。”

      林佑安看着指节上夹着的烟,默默收回到口袋中,袖口被牵动,一道白色锈蚀状的增生横在她手腕,最后收尾处是不自然的上挑。

      我从兜里拿出属于她的那个梨子递过去,她拒绝了。

      “林主任。”

      “叫佑安就行。”

      好的。佑安。

      我深吸一口气“佑安,你也害怕过对吧。”

      鲜血。子弹。甜腻。腥腐。是上一秒还从口袋里掏出家人照片和你喜洋洋分享的战友,下一秒就被流弹击中,倒下时还紧紧攥着那照片,你想要把照片拿回来,可是来不及,来不及。

      林佑安低埋着头,耳后的碎发垂下来,忧愁像吸饱水的棉絮,沉甸甸的直达那双杏仁眼的眼底,她似乎是细细考察了一番才斟酌着轻轻开口“所以说,我是个天真的理想主义者。”

      “我以为我回来了,会有所不同。但其实,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不会因为我而慢下。 ”

      我记得我的老师曾经也说过这样一句话,历史是绝对公平的。彼时我还不明白。

      罗马帝国辉煌多年,珍珠如土金如铁的挥霍,最后消亡于马其顿人的铁骑之下。都说“上帝欲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现在看来,帝国的毁灭是必然的,腐朽的根早也无法支撑罗马贵族雍容华贵的斯托拉。

      我坐在东京帝国大学的课堂里,看着书上那副插画,金灿灿的铠甲士兵,痛苦的拜倒者,抱婴的妇女依偎在丈夫冰凉的尸体上,伏地痛哭,我在思考,这是公平吗?

      那时,窗外樱花烂漫,美得一塌糊涂。

      或许对于沉溺享乐的贵族统治者来说,这是一场必然的惩戒,虽晚不迟,但对于那些挤在浮雕角落,油画一隅的奴隶,仆从,他们只是车轮下的一粒尘芥。

      历史的车轮不会因为这些生命而停止,它留下深深的痕迹,让一切化作齑粉。

      我,佑安,满穗和满仓,还有霍山,方团长……我们可能都是车轮下的一颗卵石,对这“无情铁蹄”起不到阻拦的作用。

      我将那枚党徽拿出来,鲜血早被抹去,金属针锈出一片的黑褐色,我把它送到佑安的眼前“……她来找她的哥哥。王满仓。129师14团战损记录员王满仓。”

      “我遇见他的时候,他蹲在战壕里裹着破袄子嘴里叼着半根干辣椒御寒,用袖口仔细地擦着那张照片,看见我后迫不及待地凑上来,问他的妹妹是不是很漂亮,小姑娘都喜欢些什么玩意,等回家之后他要给她买。后来……他也变作了车轮下被碾作两节的枯枝。”

      “我知道历史的车轮是公平的,或者说是一种绝情的公平……那时候越想越绝望,甚至我也在怀疑回国的打算是否正确。我知道国内的事情,我恨日本人,我的导师他也是日本人,但他也痛恨战争,他曾经和我说过他觉得耻辱,为生在这个时代的这个民族而感到莫大的耻辱,于是我更加混乱。”

      “有一天,我和他说了这些理不清的头脑风暴,他告诉我说,你恨的人我也在恨,可只是恨却不做什么的话,那就只能是徒劳的‘恨’车轮会一直滚下去,它会因我们而变慢吗?会!一定会!历史的车轮一定会因为我们而变慢!但变慢了多少,需要后人来评判。”

      我越说越激动,慷慨激昂的演讲,连珠炮似的说了一串,像学生游行中站在最前面的领头羊。

      佑安抚过那党徽上硌手粗糙的锈迹,生怕将那些斑驳蹭去,她眼中仿佛涌上了泪水,一眨眼的功夫又被倒回眼眶。

      “白鸢儿,你还没有回答我之前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做战损记录员。”

      三年了。我一直都记着这个问题的答案。

      被记住。不被忘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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