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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哥哥 ...

  •   面前的枪杀了两个人,他的父亲和他的母后,苏觉的眼睛对准枪口,他模拟开枪的姿势,是个帅气的动作,可是扳机却无论如何也按不下。他放下枪,抬起手,穿过金丝玉环,摸到长了一层茸毛的头发,一个光溜溜的脑袋,他目光柔软下来,那些金丝像辫子一样垂在脑后,让他想起自己还未出家的样子。

      那是他介于孩子和少年之间的年纪,他还没有成婚,留着长发,蒲甘男子都爱把头发盘在头顶,带着女人一样的印度发饰,他不是,他总把长长的头发散开,任由它们搭在白色的木棉布制成的衣服上,他坐在芒果树下念书,那把好头发就随着他静伏,宫人们都说他像释迦摩尼王子出家前的样子。

      他喜欢和妹妹比头发,他的头发比妹妹的更长,母亲为他们捉来一只鹦鹉,他和妹妹都想要,母亲说:“你们比一比吧,谁能让鹦鹉沿着它的头发爬到头顶,这只鹦鹉就是谁的。”绍明当时才没大一点,他耍了个鬼花招,把吃剩的黏糕抹在头发上,鹦鹉就咬着他的头发爬到他的肩膀。

      不过妹妹得到了一只珍珠耳环,因为鹦鹉咬掉了他半个耳垂,他的一对耳环是没用了,见妹妹没得到鹦鹉,整天闷闷不乐,苏觉捂着耳朵,拿出一只暗淡的珍珠耳环给她:“拿去吧。”

      妹妹的注意力被吸引了,糊满鼻涕的手好奇地去拿耳环,苏觉突然收回手,他摘下耳朵上的那只圆润的珍珠扔给绍明:“拿去吧。”

      他的好耳环不多久就被绍明玩丢了,他气,妹妹哭,母亲笑,这是在香巴拉也不会有的快乐日子啊。

      他在母亲死的那年出家,说是出家,苏觉自己知道,他是抛弃妹妹逃命去了,王宫容不下成年的王子,蒲甘的千座僧院总有他的容身之处,他的归属从王国变成寺庙,而他的妹妹不凑巧是个女子。

      苏觉落发后每日都为母亲念经,他在佛前为妹妹超度,他不知道绍明的生死,他只能日日超度,他完全没有办法。

      蒲甘宫廷斗争愈演愈烈,北方人,天竺人,西边的王国都来进犯,苏觉真的认为他的妹妹活不了了,十四岁的姑娘,要出嫁了,如果妹妹活着,他希望妹妹嫁给一位将军,这样将军出征,妹妹就可以离开王庭了。

      某天天气晴朗,苏觉向上师提出了云游,出行的前一天,他在王宫受到父王的接见,出家出对了,舍了满头头发,换来了父王青眼,至于妹妹,妙香国佛法高明,他会学习更多的佛法,祝妹妹早日进入极乐。

      众人拥簇着北行的队伍,苏觉身上挂满花环,如同佛陀的塑像被挤在人群中,一个灰扑扑的少女冲破人群跌在他面前,很快就被人挤走了,闪闪的珠宝迷了他的眼,芬芳的鲜花扑了他的鼻,诵经赞美声糊住他的耳,舌头上的奶油酥吞噬了他的口,苏觉的身体淹没在万人之中,他骑上白驴径直向北走。

      他在妙香一带求寻佛法,寻着了,就随师父念经,寻不着的时候,他就四处游荡,有一天他在牛背上睡着了,再睁眼他发现他游荡到了蒲甘王城。

      他竟然回家了。

      苏觉连忙叫村长把牛喂饱,他要北去,要往更北的地方走,哪怕是走到大都,走到蒙古人的地方。

      在牛吃草的间隙,苏觉向村子里的人讲经,他听到了当朝局势变换,他听见了绍明的名字。

      他回到了王庭。

      妹妹告诉他,她已经死过很多次了,苏觉不能不信,妹妹是那样平静,如果她见到他,一定会杀了他,妹妹说她曾经杀过他了,她这次不杀。

      苏觉完全相信了妹妹。

      和绍明在一起的时间是快乐的,他们偶尔会做游戏,那种幼稚的滚铁环,拉结草的孩子的游戏,他们假模假样地扮演着友爱的兄妹,苏觉亏欠妹妹很多。

      我爱她。

      “你说过的所有的劝说我都听过了,王兄,你忘了吗,我有千次轮回。”

      “我爱你。”苏觉跪在绍明面前,绍明的脚趾甲染了橙红的颜色,轻蔑地对着他,连绍明的指甲都比他勇敢,他把王冠磕在地上,“这个你也听说了吗。”

      “你每次都说爱我。”

      绍明执意要走,王室一无所有了,但至少还有高贵的血脉,她要去调兵。

      “哥哥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也爱哥哥。”

      “你不想等陈荷回来吗,她要是见不到你,她该多伤心。”苏觉抓住她的脚腕,绍明脚上的金镯咚的磕到他指节上,绍明说:“陈荷不会回来了,哥哥一定要活着,带着蒲甘的王室活下来。”

      只要我活着,绍明一定会死,一阵风吹进帐子搅弄了火盆,盆里的火星溅到羊毛地毯上,苏觉踩灭了那些火,不让它们惊扰陈荷,他几乎是膜拜一般把枪放进陈荷衣服的口袋,这件衣服里外不透水,仿佛是从天上而来的仙衣,苏觉知道这是命运来到他身边了。

      陈荷如同一把坚韧顽强的野草,劲风按住她的头颅,她便伏倒求活,寒冷冻褪了她的颜色,她就把枯黄披在身上当做新装,农人用刀截断她的腰肢,她萎顿了,但是根却牢牢扎在地下,那些根汲取着所有的养分,像是要吸干这片土地的生命,只是这些根埋藏在地下,旁人看到陈荷,只会赞叹地夸上一句:多顽强的野草啊。

      陈荷醒了。

      她喝干一碗红糖水,淡铁红的水顺着她的脖子流下去,苏觉不能忍受如此粗鲁的吃相,他接过空碗,“慢点喝,小心呛到。”说着他又给陈荷倒了一碗糖水。

      陈荷大口把油腻的缅甸菜送进嘴里,苏觉在了,绍明能远吗,况且陈荷没想好怎么开口问绍明,毕竟她——说实在的——她把绍明抛弃了,就像用过的擦手纸扔在路边,过了一天再急吼吼地去找,对着受污染的马路大喊我的擦手纸呢。

      她只好埋头吃饭,行走了几乎一个白天,辣咖喱好吃得能送她上天堂。

      “谢谢,”陈荷接过糖水豪饮一口,她不停往嘴里送米饭,还说着:“不能再吃了,再吃对胃不好。”

      苏觉把盘子撤到陈荷够不到的位置,陈荷吃掉勺子上的最后一勺米,精准地把勺子投进桌对面的盘子里,“谢谢,不然要吃太多了。”她饭后觉出吃相不雅,于是矜持扭捏地擦嘴,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完全看不出她才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徒步,咖喱的颜色擦掉了,脸该白的地方白,该红的地方红,一点也没病态。

      陈荷不是普通人,苏觉仔细看她,他从她吃饭就在看她,看到最后,苏觉认定了陈荷是命运。

      这和尚是不赞成我见绍明吧,这么久了,一句绍明都不提,想到苏觉作为,陈荷决定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枪在衣袋里。

      冲锋衣挂在衣架上,古代的长杆衣架挂不成立裁的衣服,衣服的两个肩膀奇怪地耸起,陈荷要去拿衣服,她掀被子下床,直接跪倒在地上。

      “哈哈。”

      徒步那么久,有点危害也是正常,陈荷尬尴地挠小腿,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她能和情人的哥哥说什么呢,他们有共同话题吗,他不会把我杀了吧。

      陈荷坐在地上的时候,苏觉沉默地起身,他没有扶她,而是去拿架子上的冲锋衣。

      架子一斜,衣服顺着衣杆落到他手里,他捧着衣服,脚步很慢,似乎有些沉重地走向陈荷,他把冲锋衣递给她。

      “谢谢。”陈荷略站起来接衣服,苏觉弯点腰递给她,陈荷没够着,她伸出手指,苏觉再弯腰给衣服。

      你抛过来不就行了,在这儿演上帝亚当的创世纪呢,衣服里面有宝石,非常脆弱贵重,尽管陈荷觉得奇怪,她还是像接宝贝一样双手接衣服,苏觉像捧着脑袋一样捧着这件衣服,陈荷手都碰到衣服了,他抬了抬手,让天衣盖住陈荷举起的双臂。

      手完全被覆盖住了,手指终于碰到了苏觉的手指,上帝完成了知识的传授,陈荷莫名送了口气,虽然她都不知道紧张感从哪里来的。

      冲锋衣被洗过,肯定是不防水了,她还想为蒲甘生活多准备点家私呢,不然以后雨季可有得受了,陈荷十指收紧要拿衣服,因为苏觉握得太紧,这个动作近乎于抢,“给我啊。”说着,在洋红布料下,她摸到了一个冰凉的金属,苏觉还是弯着腰,起先她认为那是苏觉的指环,但那个触感不对劲。

      陈荷松开手,一把枪先于衣服掉了出来。

      冲锋衣盖住枪的瞬间,陈荷捡起枪,把枪口对准他:“你要干什么!绍明在哪里!”

      令人意外的是苏觉的反应,陈荷等着他反抗,不料他只是从华服后面抽出一把蛇形匕首,长匕首的刃像游走的蛇,他把这条毒蛇的尖头对陈荷,“开枪杀了我,不然我就杀了你。”

      他疯了?

      方才枪口对准的不是自己,他想要自己在衣服下杀了他。

      陈荷相信他的话,他匕首拿得松,甚至让人担心掉下来扎他的脚,他眼里没有杀意,冷风灌进帐篷,撩起他厚重的外袍,他的样子平静到像他们初见时的一座塑像,只不过是粗心的侍女放错了法器,把金刚的宝剑放到了佛陀的手里,所以陈荷决定和他聊一聊。

      况且以后是亲戚,陈荷扶着床站起来,“别激动,给你吃个好吃的,你吃过压缩饼干吗,”小腿带着大腿疼,她坐在床栏上扭了扭腰,“你是认真的吗,是想为绍明报仇吗。”

      这个女人的一切都幼稚而可笑,如果不是妹妹,他不会为她念一句经,苏觉静默地看着她,他的眼睛很好看,和绍明一样,眉骨高高的,使得眼皮褶了双褶,眼尾散开像鱼的尾巴,只是里面装着的瞳孔不是鲜活的瞳孔,他看人的眼神是一个死人的眼神,眼里只有映像了。

      这是改变绍明命运的人,苏觉为陈荷解释,解释他为什么要陈荷杀他,他的话语也平静,像是在听佛经,只不过经是旁门左道的经,上面全是治人的文章,再用平静的语气说出来,让陈荷心惊肉跳。

      “所以绍明不在你这里?”

      “杀了我,王室已经没了,我不能再赔上妹妹。”

      只有他死了,才能断了绍明的念想,他告诉陈荷,去锡兰的船已经准备好了,妹妹说过她出国就会死,但是可以到锡兰,这是她唯一能去的国家,他身为国王不能逃命,他或生成为俘虏抑或是重振蒲甘,或死给敌人一个交代,但是妹妹可以走。

      他坐到王位上命令陈荷杀他,他们目光交汇,苏觉不解道:“你能理解,为什么不照做呢。”

      陈荷骂他再敢说一下,苏觉转换了说辞,这次的说辞更真,他说自杀会下地狱,陈荷说我杀了你我下更深层的地狱,你比我想象的还自私。

      她懂什么,苏觉从王座上下来,他愠怒地握着陈荷的手要陈荷杀他,陈荷死活不开枪,就算他的指甲陷进他的肉里,她也不开枪,不是心疼他的命,她理解苏觉,她也是为了绍明来蒲甘赴死,两个为爱赴死的人歧路相逢了。

      她理解,但她不是杀人狂。

      “妹妹走早了,她如果看见你……都是你的错。”苏觉的手抓到陈荷的手上,死死把枪管往心口压,让陈荷产生了就此会把他捅穿的错觉,她抬脚一踹,正中苏觉小腹:“你要死自己去。”她收着枪退到帐边,身体靠着刷过牛油散发着膻味的墙壁。

      这一脚的力量不容小觑,况且陈荷腿麻,根本不知道蹬出去的力强,苏觉被踹得一个仰倒,身上沉重的饰品把他狼狈地扯到地上。

      “你……你杀不杀我。”苏觉捂着小腹,断断续续说。

      他要是个传宗接代的男人,陈荷疑心自己已经去了他半条命,他生孩子吗,陈荷口才不差,要打哈哈。

      陈荷这个无知的女人,她对一切的态度都像做游戏,“该死。”他用正常的目光看到了那把蛇形匕首,然后用正常的样子捡起来,“哎你别威胁我,咱俩交锋也不是第一回了,你别看我现在好好的,其实我超级难过,趁我能安慰你的时候见好就收啊,不然咱俩只能抱头哭了——”

      陈荷第一次见这样的自杀。

      苏觉毫无预兆地把剑插进自己的脖子。

      “……杀……杀了我……”

      “你干什么!”她的枪掉了。

      “来人啊,来人!”她剥离墙壁,腿软在地上。

      “都……知道……死……”

      “你什么意思!”陈荷爬在他身边,他侧着倒在地上,只有脖子没贴地,因为匕首的刀把撑在地上把他的头支起来,像折断了一般。

      “杀了……”

      “我没学过这种急救,这能不能拔,救命谁来一下,妈的,来个人啊!!!”

      刀侧着插进去,他在倒气,不过还能说话,这是声带没断吗,正常都是先断声带——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趁,死,前,杀……我……”

      血流得好慢。

      “杀……”

      肯定是没救了。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陈荷拔起刀,重重斩下。

      “啊——————————————————”

      血喷出来,斜着一道,如同刽子手杀人前往刀上喷的酒,那么正巧地跨过苏觉的肩,覆盖了他的身体,这些陈荷都没看见,她只听见有东西骨碌碌滚走了。

      幽暗而红的帐子里,帐顶的火烛不安地摇动,雨吹进来落到地上的火盆里,呲啦啦地冒出一股白烟,像是谁的灵魂,陈荷高举着刀,血顺着刀尖往下落,流到她指头缝里,等那些血干了,她才敢睁眼。

      眯着缝去瞧,苏觉的血盖了无首尸满身,浑然一件赭红的袈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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