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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杀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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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了首之后是提头,但是有头发才能提,那颗头陈荷捡了两次才捡起来,第一次手滑,头差点滚到帐子外,第二次她用桌上的绣花布把光秃秃的头包起来。
她对绍明说她看过深林里的尸体,其实她只是远远一望,陈荷手心发汗,她现在怕得要命,她哆哆嗦嗦套上冲锋衣,拉链几次对不准扣袢,算了,蒲甘天气热,她把双肩包背在胸前,提起地上淋血的包袱出去。
这里是乱的,把守的士兵像是早得了指令,没有阻拦陈荷,但他们也没有下一步动作,没有一点帮助,陈荷只能自己往外走,腿一支一滑,是两根木棍,绍明是她离开的第三天自杀,她还有一个晚上和白天,手上的包袱在她走路时碰到她的小腿,麻木鼓胀的小腿犹如恢复了触觉,长出了令人作恶的舌苔,仔细舔舐着那踢球般的回击,陈荷扶着树干,弯下腰干呕。
用刀杀人的感觉和用枪完全不一样,用枪是人死了,用刀是她杀了,包袱掉了,然后被一只畜生衔起来,树边拴着一匹马,马想吃包袱里的东西。
“给绍明看完你再吃。”
陈荷没力气和马讲道理,她应该等到白天再走,但是国王的头在手里,形势说不准,苏觉说他追绍明的路上捡到自己,天这么黑,绍明应该也休息了,说不定她再走一段就遇见绍明。
她喂马吃草,她不知道自己杀气多重,马吓得吃草,她骑到马背上,马甚至伏低了身体,蒲甘人不鞍而骑,不过马矮,跌下来后果大概不严重,陈荷不敢跨坐,两腿并作一边,像欧洲爱德华时期的淑女骑马一样,鞭梢带过马腿。
跑马这一项活动她不会玩,马走得比她快不了多少,但是陈荷腿疼无比,有马总是好的。
知道方向,陈荷心里比来时轻快一点,马好像也知道肩上驮着的重担,踏着泥跑进了小道。
她害怕招来飞虫,不敢把手电开太亮,手电对准前路,马蹄就嘚嘚嘚地踏着光跑,那条烂泥路被不知多少兵马践踏过,但是上面坐了有情人,好似也比寻常平坦了。
不知过了多久,前后都息了人声,树林寂静,陈荷心里沉重,却是不怕了,马蹄轻快,颠得搭在马背上的圆球不断撞击马腹,手上的干血涩涩,陈荷拍了拍那颗圆球,感叹道:“不要动了,我带你见你的妹妹,希望老天爷……今天天不黑,都是星星。”
圆球不跳了,这次是真的静,静在陈荷心里。
天若有情。
陈荷咬了一口压缩饼干,喂马吃了一块,马哼哼一声,跑得越发稳当,马鬃梳理得极整齐,陈荷便往下薅马毛,马长嘶一声,打了个圈不动了。
“哎哎,对不起。”
陈荷起先以为是惹马难受,后来发现路边站着一个人,她举起手电直射那人面孔,便是一愣:“不是让你滚回云南吗,你还在?”
密站在路边,她没看见陈荷,但是听见了陈荷那口不标准的白话,在手电白灯里,小姑娘黝黑的脸上露出了极丑的哭相,脸上的刺青扭曲了,真的是一个孩子的大哭:“家都被烧了,我回不去,现在王后也要自尽了。”她抽泣着跑向陈荷
“王后!是绍明王后吗???”陈荷翻身下马,结结实实地抓了马鬃,这回马没叫,哼出两道腥臭的鼻息。
她腿支不住地,密连忙扶着她。
绍明不是明天死吗,她又骗自己?
遇见密,知道了绍明的位置,陈荷这才听见流水声——原来她一直沿着大河边上走。
密把陈荷带到一处僻静的丛林,陈荷走进去,只见丛林间有两顶帐篷,几个女子做侍卫装扮,站立围着火堆,有一人坐在火边,穿银丝绸小衫,围灰粉色披肩,两个金耳饰从发间闪出,烁烁的光打到陈荷肩膀上,陈荷一时间怔住了,都是这道光啊,如果没这道光,她们就不会在机场搭上话了,绍明那边正凑着火光看东西,她一只眼睛专注地看,另一只眼睛贴了纱布,没有看到到陈荷到来,她这样背对陈荷久坐,让陈荷更清楚地看到她,她的手镯没了,脚镯也丢了一只,她身上有伤痕,她微微侧过头对着女官说话,陈荷的眼泪挂在下睫毛上,倔强地不肯落地。
密的哭腔惊动了平衡的沉默,她扯着嗓子叫得惊天动地:“王后!陈荷回来了!”
绍明手上的文书掉了;陈荷的泪也掉了。
她还是背对着坐;她也没有往前迈出一步。
“让她走。”
绍明轻轻去捡那张落在泥地里的纸,她说的是蒲甘话,不是对陈荷说的,是对密说的。
陈荷倚着树,抱孩子那样把那颗头颅抱在怀里,假话说不出口,而说真话更显得卑劣,她仗着这个人喜欢自己,才能说真话,冲锋衣大了两码,不是她的尺寸,风挡硬硬地硌着她的脸,像是被留下的人的诉怨,她没有对不起她,但是她对不起现在这个绍明,怪不得她如此恨自己,陈荷的声带像是拧了个结,“我来骗你了。”
“你不是来骗‘我’,”绍明抚弄着羊皮纸卷,她无意识地把那张纸绞成一团:“你回来的原因里哪有一个‘我’?你为什么回来,是为了谁回来。”
“对不起。”陈荷摊开包袱走过去,最先看见包袱内容的侍卫各个露出惊愕的神情,在那些惊恐的目光中,陈荷把苏觉的头放在绍明身边:“我杀了他。”
走到这样近,陈荷看清了绍明的脸,脸上突兀的一块白纱,没有过多的表情,好像知道他要死一般,她露出一个苦涩的笑,目光从那颗头上缓缓移到陈荷脸上。
灵秀狡黠的脸,如花般的美貌,只是两日不见,她这样消瘦了,陈荷手上沾了血,不敢碰她,只听她说:“哥哥早要死的,我用哥哥的命从王后手里换了你的命,只是没想到这是最后一次见了,早知道让你死了,你真讨厌,你知道为什么哥哥没死吗,兰金花那个贱人喜欢他,不过最后……他们都……你什么也没改变,你只会让我痛苦。”
她猛然起身,抓住陈荷的衣领,灰粉的披肩扫到火堆上,斑斑点点的火星,一燃也就灭了:“你是魔鬼吗,还是魔鬼变成了陈荷的样子来杀我,你究竟是谁!你为什么要回来!”
她提着洋红色的衣领,任谁都能看出衣服的不合身,绍明嫌恶地松开手:“你滚吧,你不要来害我。”
“我第一次见你时是好人吗,我睡在你的床上出轨,我向你要钱,你不能把我当作好人看待。”
“……我……我当时只是喜欢你……现在我好恨你,我要是死了做鬼,大概也是不会放过你的。”
“一见钟情?”
“你不配。”
“你死后做鬼确实没有放过我。”
“你滚吧,最好滚得远远的,滚回你的现代,我现在就要做鬼了,你滚得远些,让我不要那么好找到你,你还能好活几年。”
“其实我这次来,就是为了这个。”
“哪个?”
“你做鬼后没有放过我。”
“我做了鬼还没忘了你???!!!绿度母大人求求你了,我怎么这样下贱。”
“原来想骗你,”陈荷去拉她,绍明不让她动,好像陈荷是一大团垃圾,沾上一点就脏到让人想砍手,陈荷非常抱歉地说:“不过对不起,我骗不下去,只能说实话。”
陈荷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绍明转世后的作为,着重讲了现代蒲甘的两天。
“所以你来找我还是为了那个我不认识的现代我???!!!你根本不是为了我来找我!!!”
“别冲动!别冲动!”
“你还不如骗我呢,你到底多喜欢她才能来这种不毛之地委身于我,我不活了,我要转世去祸害你!!!”
“不会的,其实我——”
“你当然喜欢我,你喜欢的人多了去了,你能同时喜欢几个,为了保全最喜欢,和第二喜欢在一起也不是不行。”
“我喜欢兰金花那样的,你不是我的取向,但我还是喜欢你,可见你人格魅力比较大。”
“这是实话吗?”
“呃……”
“我不活了,恶人自有天收,你们——”她指着周围的侍卫:“你们都离她远些,小心雷劈她的时候劈到你们。”
“其实你这样反而能活吧。”
绍明一拧脸,捡了个垫子扔在树下,对树而坐:“你不如抛弃我算了,你来是为了让我的心难受吗?”
“我还记得我们之间的每一次对话,如果不是我记性好的话……”陈荷心想此话一出她就成人渣了,但是这是现下唯一能说的实话:“我想我有点喜欢你,是那种喜欢,有点类似于——爱。”
绍明知道她爱,不然她为什么回来,有可能只是为了那个自己,但多少是有点爱的,不肖陈荷说,她能感受到,这样一想现代的自己也倒霉,陈荷话间已是站得离她极近,她闻到了陈荷身上传来的泥土味,还有骡子马的动物味,可是更深一层,她闻到了花香,陈荷这样是没有香味的,陈荷的味道也不是绮梦栀子,陈荷身上甚至沾了哥哥的血腥,陈荷的气味是幻觉,但还是有花香,陈荷本身就是诱惑,这种味道是陈荷对她的吸引,于是她转过身,揽着陈荷的脖子吸了一口气,陈荷就势抱着她的腰身,绍明喜欢这种感觉,她无不遗憾地说:“你还不如为了财富权势和我在一起。”她从腰间取出揉皱的羊皮纸给陈荷看,“王室孤立无援,你还是回去吧,现代的我也爱你,我看她还不错。”
陈抱着她,那种甜美的声音从她嘴里发出来,是蛮横的撒娇:“那不行,你又要在现代找我了。”
“净会说假话。”绍明的腿不好,因此对坏腿一看便知,她抱着陈荷坐在她身边,垫子只够一个人坐,陈荷的半个身体都紧紧挨着她,绍明说:“你不该引诱我。”
“我没有。”
“我离开蒲甘会死。”
“你哥哥都告诉我了,你能去斯里兰卡。”
水声虫鸣悠悠传来,是爱情的歌,与此同时,雨季的仲夏夜,恶魔也降临在这片丛林。
雨是恶魔来临的前兆,金石相撞的马蹄声是恶魔的咆哮,断草为恶魔让路,那只恶魔骑在马背上,他穿着耀眼的兵甲,有一只蓝色,一只黑色的异样眼睛,周围都是他的骑兵,绍明的人尽数倒下。
“阿财?”
陈荷几乎没有认出他,他的长相简直要和蒲甘人一样了,更黑,五官更深刻,他的现代基因让他比蒲甘人高,如此坐在马上,是威风凛凛的姿态。
阿财没看她,他看见了苏觉的头,国王的头被妥善安置在丝绒垫上,他拿起头颅辨认伤口,很佩服地说道:“我说是谁,原来是你。”他跨下马,金属靴头在草地上发出沙沙的摩擦音响,他走到陈荷面前,目光看着她手上干凝的血迹:“跟着我混吧,封你个总督当。”
“你替他谋篡王位还不够!”绍明挡在陈荷身前:“离她远点。”
陈荷听出他不是来帮绍明的,王室衰微,他手握兵权,倒也正常。
阿财乐了,老主顾对他不错,此地会说汉话的人不多,他乐得与绍明闲聊,他抽出刀具,在树干上比划几下:“我离她近点也没事,毕竟我是来杀你的。”
“你这个陈荷真不错,爱你,做事还利落,你不如直接找她来,”他把尖刀刺进树干,树皮簌簌地掉下来,他恶劣道:“找了我,后悔吧。”
绍明冷眼看他耀武扬威,如同看一只穿衣服的狗:“脏活当然是你来做。”
“我比你低一等。”阿财对陈荷说。
他要杀人,陈荷说:“你是大将军,你最高等。”
“别往后摸了,”阿财拔出枪指着陈荷:“我到底是干这行的。”
“你是大将军,你早就不是干这行的了。”
《琉璃宫史》记载了掸人三兄弟的篡位,陈荷无意与他辩论,他站在历史潮头,绍明和蒲甘都是史书上的过去式了,她只想让她活,陈荷从腰后拔出枪扔在地上:“绍明要去斯里兰卡了,放过她吧。”
“竟然不叫我放了你?这在中国叫什么?”对陈荷的深情,阿财有些惊讶,“鸳鸯?”
“我随时能走。”
陈荷站到阿财身前,目光顶着他的目光,她拿出碎裂的绿宝石:“你要回现代吗。”
阿财笑了,他一直在笑,春风得意,“烂成这样的宝石,我有一箱子。”接着是一声枪上膛的声音,“还是你一个人走吧。”
他要杀绍明,这是历史,如果他此时杀了绍明,我来找过绍明了,至少她的转世不会怨念深重,绍明只比预期早死一天,枪杀,几乎没有痛苦,不是差结局。
“放了她吧。”
“陈荷别求她!”绍明看陈荷的腰一点点弯下去,她们穷途末路了,可她看不得陈荷这样,对着一个猪狗不如的人祈求,她伸手一拽,想抱住陈荷,谁想只是一碰,陈荷就倒在了地上,她耗尽了力气,她抓住地上的野草,泥水渗进她的指甲,绍明跪在地上抱着她,把她挡离阿财的视线,她的白纱布将掉不掉地挂在脸上,那颗坏掉的眼球露出来,上眼皮下垂,下眼睑略有些萎缩,“你要杀我尽管杀吧,快一点。”
她怕陈荷做傻事。
“你别”,“不要”,“爱你”,“走”。
吵死了,阿财甩了甩手,把枪口抵在离绍明头部十几厘米的位置,吹了声口哨,他对绍明说:“闭上眼,”他对陈荷说:“让开点,容易溅到脑浆。”
绍明的侍卫横七竖八地倒在一旁,陈荷喉咙像吞了一把沙,其实这样真的够了,绍明的生命也是微不足道,死了这么多人,或许下一个死的就是绍明了。
这样想着,可是心里好像还有什么东西支撑着不让她离开,或许再挣扎一下呢,陈荷捡起地上的枪,阿财以为她要开枪,一颗子弹打到陈荷手边,一股热量火辣辣地灼伤皮肤,陈荷没有丝毫犹豫,她把枪抛给阿财:“阿财,你有欲望,是那种男人无法□□流露出的饥渴,但是你可以□□,所以你缺什么。”阿财接住枪,有点惊讶地看着陈荷,她在喊,再好的声音也变成了枯草,相磨着阿财沙石般荒芜的灵魂:“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在做惊天的大事,你与那两个将军达成了协议要替他们杀绍明,但是你知不知道——掸邦将军会做皇帝!去吧!到远处做皇帝!”绍明的发间亮出一只黑亮的眼睛,它死死盯着阿财,像会说话的命运:“你会以他的名字名流万年。”
“别说了!”绍明抱着她,她要死了,陈荷说她有来世,她来世也不会打扰陈荷了,陈荷这么努力地攫取生命,她不会去打扰陈荷的生命。
空气里再次响起枪械的磕碰声,陈荷握着宝石的手松开了。
原来我想当皇帝。
阿财掂着两把枪,点了点头。
他跨上马,牵萦马首,他看着地上的二人,“感觉不差,我得纳二百个老婆。”
“还要给元朝纳贡。”陈荷喘着粗气说。
绍明满身泥水,陈荷亦是,阿财的马踏过她们身边,他看到她们抱在一起喘息,他心里有点微动,他不知道这叫恻隐,那点细腻的情感很快被酒色揉擦了,他只是拿出一把枪,咔哒咔哒地卸下子弹,“你买的还你。”他把枪抛给陈荷:“送你一发子弹。”
陈荷没力气接,绍明从地上捡起枪藏在怀里,她轻轻梳理陈荷的卷发,优美的波浪和她的直发交融,陈荷抖着手摸到枪管,她闭上眼睛:“活了。”
“喂。”
阿财的声音又传过来,绍明身体剧烈地一震,一个红铜色的事物伴随着阿财粗俗的大笑抛向绍明,那东西落在草丛里,绍明努力用好眼睛看去,是一颗子弹。
“要死一块死啊。”
阿财策马,带着身后的骑兵扬长而去,此刻陈荷已经晕倒了,她的头向后栽倒,纤秀的鼻尖上全是汗,料是如此,她依旧在自己怀里。
绍明把陈荷摆成一个舒服的姿势,低头亲吻她的嘴唇,热的,活的,她眼中盈满泪水——她真的没有抛下我。
虽死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