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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分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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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灯照得明亮,二人对坐在圆桌两端,桌上的饭菜散发出冷油的气味。
“你和你哥哥怎么回事,他一定知道你的处境,为什么还去云南。”陈荷绞着头发,斜靠在椅子上。
“我让他走,离开王宫,总是安全。”
“所以他就走了?”她把腿翘到桌上,椅子只有两脚着地,是个危险的姿势。
“你不是也走了吗。”
“我抛弃了你,他也抛弃了你,你砍过他的头,现在也来砍我的头。”白炽灯打着眼,猝然盖下绍明的影子。
“危险。”绍明把椅子拉回来,她五指盖在陈荷脖子上,呈一个收拢的姿态,发狠道:“我真想砍了你的头,扒了你的皮泄愤,如果你在我的轮回中,你会比任何人死得都要惨。”
陈荷没让她得逞,脚还是顶着桌腿,只不过椅子的重心转到绍明身上,“但是我不在轮回。”她的语气像是在说:看,你对我无可奈何,“你只有一次机会。”
“我很珍惜这个机会。”绍明的手松开了。
“爱我,还是杀我。”陈荷俏皮地眨眼。
“你不聪明,”绍明重复了一遍,“你不聪明,你问得太浅显了,你应该问我要更多。”
陈荷没敢问下去,绍明被所有人抛弃了,她维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姿态,心里的椅子却是要倒下了。
绿宝石在这里,她还要离开她一次吗。
“不是说我吗,你倒难过起来了?”
我的难过这么明显吗,我不是在玩闹吗,陈荷低下头,让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知道你当年……”
“嘘——别说了。”绍明抓着椅子背,一个用力,连椅子带陈荷一起放到地上,“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陈荷坐稳当了,想着如何抛砖:“当年我们躺在床上,你说有更难过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幸亏当时没讲给你,你明明一点都不在乎我,讲给你让你笑话。”
“我真的……我明明没做错任何事,对不起……”
“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一个人长大,长在后宫里——”绍明环顾四周,“在现代说‘后宫’好奇怪——”
“我见到了英国人。”
“我见到了陈荷。”
“我自杀在丹兑港口。”
“我在转世里当过孔雀。”
一砖头下去,美玉给砸了个稀巴烂,露出一个全新的绍明,陈荷更紧地抱住她,为了这一刻不分离。她还要去吗,扔掉绿宝石,她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原谅我好不好。”
陈荷哪敢不原谅她,何况她怀着情意,只是她心里乱,可能也端着被宠爱一方的面子,她说:“我考虑一下。”
当天晚上,陈荷听见水池边有动静,她起身来看,光鉴照人的大理石台面上有五道血痕,一只没了指甲盖的左手紧紧扒在台面上,那样清丽挺拔的人,像只小鬼蹲在盥洗池边,眼下有一道伤疤,新鲜地流着红血,她半哭半笑,给陈荷看五片带血的指甲:“对不起,原谅我吧,”她的泪和血一起流下来,“想挖掉眼睛,但是我舍不得,我害怕,只能掀掉五个指甲,”她哀求似的看着陈荷,像是祈祷一样,简直是出了神着了魔:“来之前我已经把名下的财产都给你了,只留了一套房子和基金,哪天陈荷不想要我了,把我踢出家门就好,我在希腊有个小岛,陈荷能不能把我养在岛上,我们哪都不去,直到我死了,”她说得虔诚,“或是你厌烦了。”
眼前的景物飞旋,陈荷身体一仰,晕倒在地上。
早餐是法式煎蛋,一盘挤着草莓酱,一盘挤着番茄酱,绍明举着两个盘子,让陈荷猜哪盘是咸的:“就算你选到甜的我也不和你换,”她一只手包着纱布,盘子是又大又厚的白瓷盘,那盘上的鸡蛋就颤巍巍地往边上滑,上面的草莓酱流得到处都是。
陈荷醒来后脑后剧痛,可能是晚上磕的,她余光看见脏衣篓里搭着一件带血的睡衣,莺黄的真丝纱上布满血手印,看那手印之多,昨晚她晕倒后绍明可没少折腾,当下绍明眼窝带着睡眠不足的黑青,小心翼翼缓和气氛的样子让陈荷难受,她赶紧接过左边那盘:“我吃这个,你快吃饭吧。”
“是咸的。”绍明提示她。
草莓酱和番茄酱再分不出来就不正常了,陈荷知道她的意思,她切下一块煎蛋喂给绍明:“啊——”
绍明像等人喂的流浪猫,飞快从叉子上抢下食物,她眼睛眯起来笑,有猫眼睛的狭长。
陈荷想要爱人,她不想要猫。
她的爱人去哪儿了,她爱人的内心是否早已腐烂。
阳台上放着两瓶泄气的可乐,上锁的床头柜里是她的枪,她亲吻了绍明手上的手的手背,“你自杀的那一晚很痛苦吧,是我对不起你。”
“也不是,当时我身边有哥哥陪着。”
绍明死在晚上。
“从我离开的地方到丹兑港口,一路上很长吧,你在想什么。”她掀开纱布看伤口,绍明撬得不好,有的手指皮肉撕开翻出指甲根,有的手指还残存着指甲片,“……不赶快去医院可不行。”
“我什么也没想。”绍明抽回手。
绍明真的死在丹兑港口。
“我原谅你了,不要伤害自己。”
她们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陈荷要和她做,绍明有些惊讶,还是和她睡在了床上,陈荷做得很认真,把绍明都看不好意思了,之后陈荷简单地清洗,然后让绍明去,绍明进到卫生间,陈荷听见流水声,她用椅子抵着门板,把床头柜整个打开,敲断后面的木板,十一颗子弹一个不少。
昨天包扎的医疗用品还在,陈荷飞快地把她们装进背包里,两瓶可乐分别装进两侧口袋,卫生间里的水声停止了,陈荷换上冲锋衣,绍明一个人带四个行李箱,缅甸适合徒步,她真有徒步的打算。
“陈荷?开门?!!!”
绍明推不开卫生间的门,这一次,陈荷没有不辞而别的想法,她想最后和绍明说说话。
绍明惊惧地看见一个装扮完毕的陈荷出现在门缝里,她穿着亮红冲锋衣,黑色冲锋裤,正向手臂喷防蚊液,她的徒步鞋插进门缝,绍明便不乱晃门了。
陈荷把椅子拿下来放正,她坐在椅子上。
那样一张小白脸,坐在椅子上仰着头,巴掌一拢就能挡住大半,尖下巴被冲锋衣竖起的领口挡着,绍明不敢猜她要做的事,“你身体受不了的。”
“宝石已经没有用了。”
“你就不怕你离不开,我把你关在地下室吗。”
“如果你去了回不来怎么办,你真的有想过万一自己留在那里,你该怎么办。”
“你什么也改变不了。”
“现在给我,我们当作这件事没发生过,这不是你说的吗。”
“我不能当作没发生,我真的头脑不清醒,如果说出去,会让人笑话,你都这样骗我了,我还爱你,”陈荷的手伸进门缝,她抚摸绍明的脸,绍明偏头,执着地盯着她,像要把她看穿看破,陈荷皱眉,她大鱼际上被咬出一个牙印,她叹气,“就因为爱你,我不能看你受苦。”
“你回去了,我就自杀。”绍明咬一口不解恨,还要咬第二口。
陈荷手缩回来,“你不会死,你会忘了我,你对我的爱多半来自八百年转世时的痛苦吧,只要绍明把我忘了,或是我陪她老死,等我不再美丽,等到时间将感情消磨殆尽,你自然会把我忘了。”
“不会的,你胡说什么,你以为我因恨生爱?我才不是因为雨季爱你……你想想!我们才认识二十天,我怎么会爱上一个认识二十天的人呢!我再恨你,也不会持续八百年……”她不知道怎么才能挽留,“……求求你别做傻事,你和当年我见过的陈荷完全不一样,我爱的不是二十天的想象!我爱谁你还不清楚吗!”
“你爱我。”陈荷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但是现在的我们没有必要开始,你甚至都不应该见到陈荷。”
“求求你,别。”
陈荷用力关上门,把绍明锁在里面,“门锁死了,你没必要出来,等我去到蒲甘,你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陈荷!陈荷!”
绍明趴着门缝看,却只有一线白光,她喊:“别去蒲甘,不要为了绍明搭上一生,我们分手吧,陈荷!我从曼德勒回中国,你从仰光去美国,陈荷你回答我一声!我们分手吧!”
“我很高兴和绍明在一起,我不后悔爱她,”陈荷隔着门板印下一吻作为告别:“只是她不能这样痛苦了。”
1287年,雨季。
雨连天地下,鞋底淤了厚厚一层泥,用硬树皮刮下来,没踩两步,滚汤圆般又裹上去。
这是哪里。
冲锋衣的防水层被浸透了,雨水贴着陈荷胳膊往下流,从袖口倒出一个积水潭。
“河。”
树林里有几人聚居的房子,陈荷顾不上危险,她比划着找河。绿宝石确实有用,但是位置却不对,她小心抬着脚,不让泥巴沾上人家的房檐,几个老人摆摆手,陈荷觉得他们不像是拒绝同她说话,而是根本看不见她在比划什么。
“哗啦啦。”
村子里的年轻人回来了,陈荷还在比划拟声词,她绞尽脑汁,灵光一现,把绿宝石拿了出来,宝石的镶嵌工艺非常成熟,大概是某一世现代人为绍明镶嵌的,但是宝石后面却有一个古朴的纹章,陈荷在村子里把这么贵重的东西拿出来,她算是孤注一掷了。
这里只要有一个人起歹念,她就要命丧当场,但这是命,是指引,一个年轻女人认出了纹章,她把浸水的裙子挽起来坐到屋檐下,向这个怪异的外族女人讲述王室兵马的到来,王室带着军队来了,还拉走了村里的牛,他们往南边去了。
陈荷听懂了“王室”这个蒲甘语。
“昨天?还是今天?”陈荷指着天问。
女人听不懂,她指着西边,比出河的样子:“哗啦啦。”
是朝西走了。
陈荷没有东西可以给女人,女人也不要,还用芭蕉叶给陈荷包了一个小包裹,陈荷打开一看,里面是烤过的糯米芭蕉,女人四根手指并起来,示意陈荷这个可以吃。
陈荷咬了一口。
香。
朝西是大林子,树叶一张叠着一张,像鹦鹉的翅膀扑在天上,陈荷想起刚来蒲甘的时候,她也经过了这样大的林子,是——
不能想了,她把袜子裤腿塞进袜子里,用胶布缠紧,踩着榕树的板状根,一步步走进丛林。
防虫喷雾隔绝了大部分毒虫,少部分被陈荷踩死在脚下,树林里瘴气弥漫,唯有贴地的一米高没有毒气,陈荷只得弯着身子走,她想回去,这个念头只要一出现,就刹不住车的带她往前跑,陈荷的脚步愈发退缩了。
她从冲锋衣内夹层里拿出绿宝石,这个宝石碎成这样,还能带她回家吗,算了,再走一段,如果受不了,就回家吧。
她握着宝石,一会儿想到菲律宾的海滩,一会儿想到妈妈烧焦的饭,徒步的时候想些徒步的事吧,就把它当成一次艰难的徒步,想想自己的成功,她每次都能做到,这次也不例外。
陈荷一步步走,雨水冲刷在她的身上,她的衣服贴着肉,渐渐地变成陈荷的一张皮,陈荷在泼天的大雨里褪去了最后的人性,她变成了一只豹子,不知疲倦地寻找着猎物。
那年冬天下了大雪,雪停的第二天,她的教练夫妇约她徒步。
一个男声说:“陈,你的猎枪背好了?”
一个女声说:“应该让我丈夫背的。”
陈荷自己说:“我开枪比他准多了,这个季节没有棕熊。”
男:“几个月前我教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很有运动员的天赋。”
女:“你的妻子不一起来吗。”
陈:“她不喜欢自然。”
男:“真可惜。”
女:“如果是秋天,可以炖熊肉吃。”
陈:“我只吃常规家禽。”
女:“你冲锋衣颜色好亮。”
陈:“这样才你们才能一眼看到我不会走丢。”
树枝插进土地,带出腐烂的树叶和泥水。
陈:“为什么要在地上敲。”
男:“刚下过雪,这样才不会掉进树洞里。”
陈荷掀起冲锋衣,用里面的速干T恤擦汗。
男人说:“陈荷,冬天这么冷,你为什么流汗了。”
因为我好热。
女人说:“陈荷,冬天的衣服这么厚,你的手臂为什么受伤。”
太闷了,她索性脱掉外套,见肉的旱蚂蝗从树枝上跳下,一个个吸在陈荷手臂上,陈荷用打火机烤,蚂蝗掉在地上。
男人说:“陈荷,可乐瓶子不要乱丢,你体能下降,连手都不听使唤了。”
是啊,不能让蒲甘有考古大发现。
陈荷捡起可乐瓶子。
女人说:“陈荷,树上的叶子轻而薄,为什么它像匕首一样朝你飞来。”
我不知道。
陈荷滚到地上,远处有一个黑色的怪物。
泥水浸透衣服,四周都是芭蕉叶。
怪物一击未中,飞扑上来,陈荷拔枪和它打作一团。
陈荷的枪放空了。
她晕倒前有马蹄声急匆匆赶来。
好多怪物。
苏觉的王服满是泥水,他让陈荷平躺在地,抬起她的头:“这种反应是身体里的电解质流失,她脱水产生幻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