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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灾祸根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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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动车疾驰在柏油路上,午后的风燥热地鼓动陈荷的衣服,她有点想逃。
这就是绍明的报复?绍明报复在哪里了,是毁了她的前半生?还是引导她去蒲甘?
全都不对。
绍明的报复还没开始。
她的恨不会止步于此。
想到此处,陈荷不禁流下眼泪,她讨厌自己的不争气,就算知道她要报复,她还是舍不得离开。
她随意把电动车开进一个弯道,脱离主干道,蒲甘的支路是松散的沙地,沙地上交错着摩托车轮胎压过的痕迹,路边灌木肆意生长,枝杈刮擦着陈荷的裤腿,她一不注意,电车在沙地上一个打滑,差点连人翻车。
陈荷惊魂未定地停下车,再拧车把,电车后轮滑沙。
祸不单行,陈荷暗骂一句,然后变成破口大骂,和韩国电影里的流氓一样,她气急败坏地解开领子,尝试搬动电动车。
沉得像石头。
陈荷后悔大骂时用光了力气,她整夜未眠,再好的身体也顶不住了。
蒲甘人口稀少,几乎都集中在镇子上,这里只有她一人,蒲甘景区有人迹,倒不显冷清,就是太晒了,她决定先找个地方避暑。她正好停在小路口,每个路口进去都有佛塔,她往里走,砖制的褐红佛塔小小地站在一片树下。
此刻真有人生天地一孤舟的感觉,陈荷走到佛塔阴影面,正要放声痛哭,就见一只黄狗和她四目相对,黄狗也在此避暑。
陈荷:“狗你好。”
狗:“汪汪汪。”
陈荷:“我在里,你就在外吧。”
她走进塔内,佛塔不是严密的样式,而是四周开门,四面释迦摩尼像对着四方,这么偏远的佛塔,雕塑下还供着新鲜荷花。
略有些累了,陈荷不干不净地坐在地上,她只想歇一下,没想到竟然睡着了。
她醒来,看见佛像下的一片裙角,一个老妇人在拜佛。
陈荷连忙起来,她跟着拜过,尝试用英语问老妇人认不认识周围的人,能否叫人帮她搬车。
老妇人拉过陈荷的手,不言语,带着她往外走,她正奇怪,一线金光闪过,那只苍老的手上缠着一条宝格丽项链。
老妇人带她走出佛塔,她慈爱地等待陈荷,她们相顾无言,她们来到车前,陈荷这才注意到车边有一颗大树,树下有一群白羊在吃,妇人随意赶了赶头羊,她蕴育着超出年龄的力量,她把车子搬出沙地,陈荷去看车胎,一切都好,她想和妇人说话,一阵风刮过来扬起沙尘,老妇人消失了,路边走来对本地夫妻,他们抱着筐篓,不远处是一座僧院,陈荷回头,白羊也不见了,一切真的是一场梦。
她捂住脸,怅然若失,一句熟悉的交际英语把他拉进现实:“你还好吗。”
一个金发男人停下电动车,他来看路尽头的佛塔。
陈荷心里空荡荡,索性就和他闲聊起来,男人问陈荷:“你为什么想来缅甸。”
这是一个寻常的问题,来这种国家的游客彼此间都会相互询问,只是陈荷不好意思说“为了让女朋友担心我从而把她给我的信用卡解冻”,她指着伊洛瓦底江的方向:“对岸不是在打仗吗,我怕缅甸被打没了,所以想赶紧来看一看。”她问:“你呢,你知道那边在打仗吧,很少有白人来。”
“是的。”男人笑得和牙膏广告一样标准:“不过就算缅甸处于战乱中,我仍然喜欢这个美丽的国家。”
陈荷:“……”
陈荷:白人的虚伪。
陈荷:高情商白男。
白男推荐她去河边看日落。
陈荷说她没手机。
“不是河口观景台,绕出镇子,沿着河骑五分钟,有一个卖衣服的棚子,在那个路口停车,下去就是渡口。”
此时是下午五点,她谢过高情商白男,骑着车朝渡口开去,沙路先是仅供电车单行的狭窄,然后豁然变成可供汽车双向行驶的宽敞,陈荷把车把拧到底,她没有降速就骑上大路,她的速度比轿车还要快,她冲过减速带,电车双轮甚至离地飘起,她开过起伏的道路,在一座佛塔前选择右行,开过佛塔,路侧汇进一条路,原来这两条道只是为了避让佛塔,它们都通往一个方向,开出佛塔区,陈荷放慢速度,在路中间玩弹珠的孩子收起图纸为她让道,一个卖衣服的店出现了,陈荷犹豫一下,这时一个男人从下方的路口走出来,他向陈荷打招呼,告诉陈荷这里的落日很美。
陈荷把车停在路边,她锁上电动车,沿着坡道下走,路边废旧的渔网缠着垃圾,靠河的湿地边种满一畦畦绿菜,裸露身体的男人在河里洗澡,正是背光,男人们成了黑色的图像,河滩上在举行祭祀,或是祈福,也可能只是聚会,人们竖起芭蕉叶,几根线围就成一圈围栏,印度风格的乐曲飘荡在水面,随着这乐声,太阳降落了,模糊而散碎的橙逐渐凝成橘黄,圆圆的一颗坠在水面,水和天只有山为分隔,日光在水面拖出好长一道金影,简朴的小船闯进陈荷的世界,将那片金影打碎了。
陈荷不觉流下眼泪,太阳落下了,但有一种永生的事物从江上升起,它永恒不灭,它生生不息。
她的心脏微微发热,那里贴着一枚碎裂的绿宝石。
宝石碎了,却被金爪聚在一起,它就像绍明,美丽而脆弱地支撑着,她的内心破碎不堪,她活得艰难。
陈荷做了一个决定。
两瓶汽水放在玻璃柜台上,打着辫子的小姑娘在计算器上按下价格,她想偷偷加一百块,却见瞧顾客的眼神里的凶狠,那是过节宰牛时屠夫会露出的眼神,她被吓到了,老实地按下一千八百块,不过这个客人留下两千,没让找零就走了,她的情绪很短,害怕过后就是开心,她把找零揣进口袋不让妈妈发现。
陈荷拧开汽水瓶盖放气,绍明和她是一个循环,其中有感情,有逻辑,有玄幻,现在找逻辑没用了,只能在绍明的感情上做功课,现代的绍明无药可救,古代的绍明还活着。
应该还活着吧,毕竟是王后。
天完完全全的黑了,蒲甘日落很快,一会儿便没了光的影子,野狗从墙下树边出来,悠着尾巴晃荡在路上,电少,镇上只有几家门口挂了电灯,餐馆的灯都是半开着,老板招呼陈荷吃饭。
陈荷也饿了,但是兜里没有钱,绍明真的只给了她一顿饭钱,可她并不难受,因为这意味着绍明笃定她晚上回去。
度假村。
绍明借了厨房,炒了一盘番茄鸡蛋,还做了个虾仁紫菜汤,她为汤里撒上葱丝,等着陈荷回来吃饭,晚上蒲甘没电没娱乐,她还不是要回来,可是等到鸡蛋散发出冷腥,葱丝变成暗绿,那扇门终究是没有响动。
她去哪儿了。
自己给她的钱明明只够一顿饭,最多再买点零食,蒲甘物价低,但是陈荷消费高还不攒钱,那点钱就算她不租电动车出去玩,现在也不够用了。
她知道自己所有的错,知道陈荷的无辜,可那又怎么样,她会向陈荷认错,如果陈荷不不原谅,她就挖掉自己的眼睛,如果陈荷还不原谅,她就砍掉自己的手,今夜的月光特别明亮,绍明借着月光,她的手很漂亮,她不会失去它,想到这里,她窃窃地笑,陈荷爱她,陈荷会回来,陈荷会原谅她。
之前她不能报复陈荷的背叛,现在陈荷知道了一切,她可以报复了,她要把陈荷关在地下室,虽然陈荷已经精神衰弱了,但是她好得很快,所有没关系,她喜欢陈荷脏兮兮地钻进她的怀抱,陈荷没有家庭,她是陈荷的主人。
墙上的钟走了一刻。
汤完全冷了,绍明想拿去加热,但又怕减损汤里的药性,她想起当年灌陈荷喝毒粥,她是真的想让陈荷死,她不止一次想让陈荷死,但是那时的粥太烫了,毒药失去了作用,真是万幸,不过这次的药会起效,陈荷喝完睡着,她再睁眼就是希腊的海滩了,但陈荷不会知道那是希腊,她应该和自己孤独地生活一辈子,陈荷是她的东西,陈荷睡着时她会无聊,不过没有关系,睡着的陈荷也好玩,她可以玩陈荷,给陈荷拍好多照片,这样陈荷起来看完照片,她们也有得玩了——
当年蒲甘的话,她说到做到。
墙上的钟走了三分钟。
她打开手机共享位置,位置显示陈荷还在房间。
陈荷没带手机。
绍明拎起外套,陈荷呢,她大步走出度假村,跑到接待处的时候才感受到冷,蒲甘的天气这样冷吗,再回去要耽误多少时间,她向前台借了一件衣服穿上。
镇子里的夜晚还算热闹,更加深了绍明的不安,镇上有酒吧,陈荷会在这里吗。
不在。
这个时间大家都在吃饭,人不吃饭怎么能喝酒呢,是她忘了,绍明又往饭店里跑,过了几家,有服务员说见过一个外国女人,翻了翻门口的菜单又走了。
天上的星星不算密,像黑白的棋子,白的闪着星光,黑的网在绍明身上,村子里打牌抽烟的男人看见她,以为她是找不到地方的游客,告诉绍明村口有游乐场,绍明问他们有没有看见一个外国女人。
男人说你就是外国女人,除了你,没见过别人。
绍明后悔没有杀了陈荷,如果陈荷出门时她杀了她,现在陈荷就不会跑丢了,村口的摩天轮围着冰蓝和艳粉的灯带,不过十米高的颜色把她绞进去,妇女和孩子在集会上玩耍,一圈人围着看表演,很拙略的演出,大家却都笑了,之间有一个人,她有长卷发。
陈荷很爱护她的头发,定期保养修剪,在纽约的发廊里,就算理发师有点种族主义,她仍要指名去做,这一刻,绍明要谢谢她的护发精油,谢谢她的柔顺梳,感谢那个种族主义的理发师,陈荷的头发经历了二十天的风吹日晒,依然光泽如故。
陈荷吃着炸肉块,不知道是什么肉,她扎起一块,但就是香。有些计划需要等,她不慌不忙地看戏,等绍明先找来,只是那戏看不进眼睛里,花花绿绿地闪过,光怪陆离地飘荡,她跟着人群一起笑,也只是发出了笑的声音,头发有些乱了,她捻起一根绳子绑上,反绑的蝴蝶结不好系,更别说她还胳膊上还夹着一袋子炸肉。
丝带被人扯掉了,肩膀被人压在怀里,炸肉跌在地上,骨碌碌滚得到处都是。
“我以为你走了。”
说出这句话,绍明是震惊的,她本想冷脸带她回去,可是见到陈荷,她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抱着人家肩膀了。
“两万块走得掉吗,蒲甘风景不错,不过碰到检票的了,我说我的票在酒店,你明天给我补一张。”
“你就想说这些吗。”
“我饿了。”
“饿了不回来。”
“不想看见你。”
“宝石呢,把它给我,你给我,我们回去吃饭。”
“这么多年了,你还怕这个?”陈荷挑衅地看着她:“你信不信,就算我不给你,再打你两巴掌,你还是要让我回去。”
“是,我想让你回去,回去吧。”
身上披了一件衣服,绍明怕她冷,她是真的有些冷了,连指尖都冰凉,在绍明转身的瞬间,陈荷失去了风情,她像开败了的芙蓉花,残着折堕的花瓣。
“为什么低着头,对不起,不应该让你独自走,我们明天一起看日出吧。”
陈荷挤不出一丝多余的表情,她爱她啊,想到要杀了她,想到自己正在杀她,她感到伤心悲凉。
绍明的道歉没有得到回应。
绍明是跑出来的,她招了车回去,两个人都冷,依偎在一起,借着彼此的体温洗脱寒气,桌子上的饭冷了,绍明也静了,这么一出,她怕陈荷出事。
她拿着虾仁紫菜汤冲进马桶,番茄鸡蛋没毒,只是凉了不好吃,她不想让陈荷吃,陈荷见她还要倒,连忙拦住她:“我饿了。”
绍明不倒了,这是她做的饭,为什么要为贱人倒掉,陈荷不回来,把她留在酒店自己去看戏,她活该吃冷饭。
桌子上摆着缅甸食物,唯有一盘番茄炒蛋鲜艳得突出,陈荷一看就知道是谁做的,她舀了一大勺,蛋丝葱丝拌在米饭里,“好吃!”她装作不知道,“你做的?”
绍明早想哭,只要一个触动的点,她只为陈荷做过八次饭,一次是面包,一次是蓝莓派,一次是红烧排骨,一次是海鲜拼盘,一次是番茄炒鸡蛋,一次是桃子红茶蛋糕,一次是甜口番茄炒鸡蛋,陈荷说不好吃,一次是油封鸭,陈荷竟然知道是她做的,其实她早想让陈荷吃出来,如果陈荷吃不出来,她恐怕还会生气,幸好她收住了眼泪,陈荷足够柔弱,她需要一个坚强的爱人,她要表现得无坚不摧,哪怕是伤害陈荷,“我想和你好好过。”
陈荷拿勺子的手一抖,红红的番茄带着米饭摔到地上。
“你做的饭都是一个味。”陈荷故意不回答她。
绍明把掉在地上的饭包进纸巾,为了弥补这个失误,陈荷把饭吃干净,连漏在金属勺子凹凸浮雕中的汤汁也不放过,这个下三的动作被她吃得文雅,她光明正大地舔,舌头在勺子的金属背上留下一道水痕。
不能动摇了,她舔着勺背,认真地思考,好像这个问题是她新想出来的一般:“当年我走后,你继续当王后了吗,”她放下勺子,用餐巾纸擦嘴:“其实当年是我——昨天是我胆怯了,我害怕面对你,于是偷偷走了,我总想着见你,却忘了绍明她很难过。”
“要聊这个话题吗。”绍明看着她吃饭,从温情变到冷漠。
“不说完,就让你的伤口闷在这里,等到哪天你难以忍受的时候,突然背后给我一棍敲断我的腿?”
她说对了,于是绍明说:“你走后第三天我自杀了,当时蒲甘没有兵马,我也不想活了。”
陈荷两片嘴唇上下碰了碰,什么也没说。
听起来都残忍的话,她却还要问出绍明死在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