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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苦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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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仓促的婚事所带来的些许喧闹,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尽后,只剩下更深的寂静与冰冷。大喜的余温尚未完全褪去,大悲便已悄然而至,带着严冬的酷寒,毫无转圜地席卷了柳欢景的世界。
他的母亲,那个在清贫中将他拉扯成人、眉眼间总是带着一丝韧性与温柔的妇人,终究没能熬过那个风雪格外凛冽的冬天。她真的就像一盏耗尽了油的孤灯,火焰在风中摇曳,明灭不定,最终在柳欢景成婚后不久,一个无人注意的夜晚,悄无声息地熄灭了。临终前,她枯瘦的手紧紧攥着柳欢景的手,力道大得惊人,浑浊的眼眸里不再是往日的坚韧,而是盛满了无法化开的担忧与无尽的不舍,紧紧缠绕在儿子身上。她的嘴唇艰难地翕动了几下,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叮嘱,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轻飘飘地散在了清冷彻骨的空气里,留下了一片空茫的死寂。
伏诀没有回来。自那次山间决绝的不告而别后,他便如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杳无音信,彻底从柳欢景的生活中剥离。柳欢景心底,是怨着他的。这怨,并非恨之入骨的尖锐,而是掺杂着失望、困惑与委屈的绵密痛楚。怨他的决绝离去,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怨他的片语不留,让他在这漫长的等待中胡思乱想,备受煎熬;更怨他在自己失去世间最后一位至亲、最需要依靠和慰藉的时候,却不在身边。这份怨,如同无数根细密的针,深埋在心底,平日里用理智强行压抑着,稍一触碰,便日夜不休地刺痛着心房,提醒着他那份被遗弃的孤独。
成为齐家的赘婿,在外人看来,柳欢景可谓一步登天,摆脱了寒门学子的清苦,瞬间拥有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富足生活与尊崇地位。绫罗绸缎,珍馐美馔,仆从如云,这一切却如同一个锦绣堆砌的华丽牢笼,无处不在的规矩、审视的目光、以及那份寄人篱下的微妙尴尬,都让他感到窒息。每一天,都像是在无边无际的苦海里漂浮,四周是茫茫的水天一色,看不到彼岸,也抓不住一根浮木。妻子齐婉秋,出身名门,容貌姣好,起初或许还存着几分夫妇和顺的心思,也曾尝试着与他交谈,关心他的起居,可见他始终神色冷淡,回应疏离,一颗心仿佛早已遗落在了别处,她那点出于责任或是好奇的耐心也便渐渐消磨殆尽了。两人之间,唯剩下面子上的客套与疏远,相敬如“冰”。偌大的齐府,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白日里尚有仆役走动,略显生气,一到夜晚,便空旷得只剩下穿堂而过的冷风,呜咽着,沁入骨髓,带来阵阵寒意。
一日,心中郁结难舒,仿佛有块巨石压在胸口,柳欢景摒退了随从,独自一人,鬼使神差地走入了一条陌生巷弄深处的一家僻静茶馆。茶馆里人不多,陈设简单,带着岁月的痕迹。他寻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点了一壶最寻常的绿茶,目光茫然地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邻桌几位官员模样的茶客正闲聊得起劲,起初只是些官场琐事,他并未在意,直到一些字眼断断续续、不受控制地钻入他的耳中。
“听说了吗?皇上近来似乎一直在暗中寻访伏燕恒将军流落民间的遗孤,动静虽不大,但内廷确实派了人下去。算起来,那孩子若还在世,如今也该二十出头了。”
“伏将军?可是二十多年前北境那场血战,力竭殉国的那位忠良?一门忠烈,可惜了啊……唉,如今才想起来寻访遗孤,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哪里还寻得到?恐怕早就……”
“非也非也,”另一人左右看看,将声音压得更低,“听说前几个月,还真查到了一些确切的线索,指向江南一带。可惜啊,天不假年,等找到确切下落时,那人已经病死在江南某个偏僻小城的一家简陋客栈里了,甚是潦倒。”
“活了二十多年,隐姓埋名,颠沛流离,想必也吃了不少苦头。”
“据那料理后事的客栈老板与人唏嘘,那年轻人缠绵病榻有些时日了,大夫看了也说是心病,相思成疾,郁结于心,药石无灵,最后就这么郁郁而终。唉,想那伏将军一世英豪,马革裹尸,其后人却落得个如此儿女情长的结局,实在令人唏嘘。”
“将军世家,倒出了个情种……”
“嘘……此事牵扯旧事,颇为敏感,莫要再议了,喝茶,喝茶。”
“哐当——”
柳欢景手中的茶杯应声跌落,在白石地板上摔得粉碎,碎片四溅,发出刺耳的声响。滚烫的茶水溅湿了他的衣袍下摆,皮肤上传来一阵灼痛,他却浑然不觉。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剧烈得带倒了身后的圆凳,发出一声闷响。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的发黑,耳边嗡嗡作响,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音,双腿软得如同煮烂的面条,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他什么也顾不上了,踉踉跄跄,如同醉汉般跌撞着冲出了茶馆,将身后那几位官员惊诧疑惑的目光远远抛开。
伏诀……伏燕恒……遗孤……病死……相思成疾……郁郁而终……
邻桌茶客的每一个字,此刻都化作了一把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狠戾地、精准地、反复地扎进他的心脏,而后毫不留情地绞拧着,令他痛彻心扉,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剧烈的痛苦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只得扶着冰冷的墙壁,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息,却依旧感到窒息般的绝望。原来伏诀当日所说的“要去很远的地方”,竟是阴阳两隔,这般遥不可及。原来他并非无根之萍,身世飘零,而是忠良之后,身负着如此沉重而隐秘的家世。原来他那日的决绝离开,并非无情,背后藏着如此深的无奈与隐衷,很可能是为了不牵连自己,或是去承担那无法言说的命运。原来他……至死,心里念着的,郁结于心的,都还是自己!是自己那未能说出口的挽留,是自己那带着怨怼的误解,最终成了催命的枷锁!
一股无法抑制的、混合着滔天悲恸、无尽悔恨与疯狂思念的冲动瞬间攫住了他,如同燎原的野火,烧尽了他最后一丝理智。他要回去!立刻!马上!回滁枫山去!回到那个唯一真正给予过他温暖、接纳他全部真情的地方!只有那里,才能埋葬他此刻无处安放的痛苦与灵魂。
他像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向城外奔去。城门守卫诧异地看着这个衣衫华贵却形容癫狂的年轻人,未及阻拦,他便已如一阵风般冲了出去。天色迅速暗沉下来,暮色四合,夜色如浓墨般迅速浸染了天地。通往滁枫山的道路崎岖难行,夜露深重,打湿了路边的杂草与碎石。他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着,不知摔了多少跤,膝盖、手肘传来阵阵钝痛,华美的锦袍被道旁横生的荆棘划破,露出下面的皮肉,渗出血丝,脸上早已分不清是冰凉的泪水、汗水还是污浊的泥泞。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地叫嚣、盘旋,如同跗骨之蛆:回去!回到那个有伏诀、有娘亲的、充满烟火气的小屋去!仿佛只要回到那里,时间就能倒流,一切悲剧都未曾发生。
不知奔跑了多久,双腿如同灌了铅,肺叶如同风箱般剧烈抽痛,力气几乎耗尽之时,在一片朦胧的泪眼和夜色中,他终于看到了半山腰上那间熟悉的小屋的模糊轮廓。而令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是——那屋里,此刻竟然透出了温暖的、昏黄的烛光!那光芒如此真切,驱散了周围的黑暗,带着一种近乎神迹的诱惑。烛光摇曳,在陈旧的窗纸上清晰地映出两个他魂牵梦萦、刻入骨髓的身影——是娘亲,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衣,还是伏诀,身姿挺拔,侧影如刻。他们正坐在桌边,面容清晰,带着往昔那般慈爱、平和而温柔的笑容,齐齐向他招手,动作缓慢而充满邀请的意味,就如同过去无数个平凡却温馨得让人心安的黄昏一样。
“娘……伏诀……我来了……等我……”他喉咙嘶哑干裂,几乎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凭借着本能,用尽身体里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挣脱了疲惫与疼痛的束缚,奋力向前跑去,向着那盏灯火,向着那两个身影伸出颤抖的双手。
然而,就在他即将触碰到那扇门,触碰到那虚幻的光明之时,脚下猛地被一块隐藏在草丛中的突出山石绊住。他整个人彻底失去平衡,带着一股绝望的冲势,向前狠狠栽去。额角似乎撞上了什么坚硬冰冷的东西,一阵剧痛袭来,随即,所有的光线、声音、感知都迅速离他远去,他坠入了无边的、冰冷的、永恒的黑暗之中,意识彻底沉沦、湮灭。
……
“听说了吗?那个入赘齐家的新科状元郎,柳什么的,前天晚上不知怎的,疯疯癫癫地跑出城,往滁枫山的方向去了,后来就再也没回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啧啧,真是世事难料。金榜题名,又娶了齐家那般美娇娘,双喜临门,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这怕是喜极攻心,喜疯了吧!”
“我看呐,未必是喜。怕是骤得富贵,福薄命浅,命格承受不住,反而招来了祸患,得了癔症了。那等高门大院,岂是那么好待的?”
市井坊间,茶余饭后,人们兴致勃勃地议论纷纷,揣测着这位状元郎离奇失踪的种种匪夷所思的缘由。无人知晓,也无人真正关心,在那座早已荒废多时、寂寥冷清的山间小屋里,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是否真的曾有过温暖摇曳的烛光,是否真的曾照亮并迎接过一个绝望归人最后踉跄的脚步与破碎的灵魂。
而那片伏诀曾口中所描述过的、星河璀璨、广阔自由的最美的“海”,于柳欢景而言,终究成了此生无法渡过、亦无法挣脱的绝望苦海。他沉溺于其中,被往昔的温情记忆与现实的冰冷残酷反复撕扯、吞噬,永世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