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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圆满 ...

  •   大婚之后,那身鲜艳的状元红袍被脱下,挂在了齐家府邸那间宽敞却冰冷的新房之中,像一道尚未结痂的伤口,刺目地提醒着柳欢景那场身不由己的仪式。他与齐婉秋,名为夫妻,实则形同陌路。她起初还试图用她那种娇蛮而直接的方式靠近他,为他打理官服,准备羹汤,但见柳欢景始终如同一尊失了魂的玉像,眼神空洞,反应冷淡,那点新婚的热情也渐渐在无声的抗拒中消磨殆尽。他们相敬如“冰”,偌大的齐府,雕梁画栋,仆从如云,却空旷冷清得能听见心跳的回声。每一天,都像是在无边无际的苦海里漂浮,看不到岸,也沉不到底。
      然而,命运似乎嫌他痛得不够深,不够彻骨。
      大喜之后,便是大悲。母亲终究没能熬过那个冬天。滁枫山传来的消息,像最后一块砸向冰面的巨石。她就像一盏耗尽了油的灯,在柳欢景成婚后不久,便悄无声息地熄灭了。临终前,她紧紧握着匆匆赶回的柳欢景的手,枯槁的手指冰凉,眼里满是浑浊的担忧和不舍,嘴唇翕动了几下,却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留下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散落在山间寒冷的空气里。那叹息里,有对他未来的牵挂,或许,也有一丝未能亲眼见他真正幸福的遗憾?
      柳欢景跪在母亲的灵前,泪水已经流干。他失去了在这世上最后的血脉至亲,也永远失去了那个可以称之为“家”的避风港。伏诀没有回来。他甚至不知道母亲去世的消息。柳欢景心底里,是怨他的。怨他的不告而别,怨他的杳无音信,怨他在自己最需要依靠、最孤立无援的时候,不在他身边。这股怨气,与他内心巨大的悲痛和对自己无能的愤怒交织在一起,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成为齐家的赘婿,生活富足,地位尊崇,可柳欢景却觉得每一天都像是在无尽的深渊下坠。他机械地上朝、点卯、处理公文,回到那座华丽的牢笼,对着名义上的妻子,相对无言。齐婉秋起初还试图与他争吵,质问他为何如此待她,可见他如同泥塑木雕,毫无反应,也逐渐失了所有耐心,只剩下冰冷的漠然。
      一日午后,他难得有片刻闲暇,不愿回那令人窒息的府邸,便独自一人,踱进了一家位于汴京僻静角落的茶馆。茶馆里人不多,空气中弥漫着陈年茶叶的苦涩香气。他拣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要了一壶最普通的绿茶,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发呆。
      邻桌,几个穿着体面、像是小京官模样的茶客,正唾沫横飞地闲聊着朝野逸闻。起初,柳欢景并未在意,那些关于党争、关于边关的消息,如同隔世的喧嚣,与他毫无干系。
      直到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茶馆的嘈杂,钻入他的耳膜:
      “听说了吗?皇上近来似乎龙体欠安,念及旧情,一直在暗中派人寻访伏燕恒将军流落民间的那个遗孤,算起来,那孩子若是活着,如今也该二十出头了吧?”
      “伏将军?就是二十多年前,在北境以少胜多、却最终被奸人所害、战死沙场的那位忠良?唉,如今江山坐稳了才想起寻孤,哪里还找得到?恐怕早就……”
      “非也非也,”另一个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压低了些,“听说前几个月,还真在江南一带找到了线索,可惜啊,天不佑忠良之后,据找到他落脚点的人回报,那人已经病死在江南的一个小客栈里了,就在月前。”
      “活了二十多年,隐姓埋名,也不容易了。”
      “客栈老板说,那年轻人是缠绵病榻数月,药石罔效,似是……相思成疾,郁郁而终。这死法,对于将军世家来说,也真是……令人唏嘘。”
      “嘘……此事莫要再议了,涉及天家隐秘……”
      “哐当——!”
      一声脆响,打破了茶馆的宁静。
      柳欢景手中的青瓷茶杯跌落在地,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湿了他素色的官袍下摆,他却浑然不觉。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带倒了身后的木凳,发出一声更大的闷响。
      整个茶馆的目光瞬间都聚集到了他身上。
      伏诀……伏燕恒……遗孤……病死……相思成疾……郁郁而终……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了的、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地、反复地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原来他说的“很远的地方”,是这般遥远,是血脉里流淌着的、被尘封的将军荣光与血海深仇!原来他并非无根之萍,而是忠良之后,身负着如此沉重的身世!原来他那日的决绝离开,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懦弱和沉默,或许还背负着不愿连累他的考量?原来他……至死,都念着他,是因为……思念他,而熬干了生命最后的灯油!
      茶馆里那些茶客后续的谈笑、打量、窃窃私语,他已完全听不真切。他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粉碎,化为齑粉。心脏在骤停之后,是撕裂般的、席卷一切的剧痛,痛得他猛地弯下腰,扶着桌子,几乎要在人来人往的茶馆里呕吐出来。眼前阵阵发黑,耳鸣不止。
      伏诀……死了?
      那个说着要浪迹天涯、行侠仗义,眉眼间总是飞扬着不羁色彩的少年?
      那个在雪夜带着一身寒气与绝望钻入他被褥,声音沙哑问他“你喜欢我吗”的伏诀?
      那个在月下吹着悲凉箫声,身影孤寂得仿佛要被夜色吞噬的伏诀?
      他怎么会死?他应该在那片自己从未得见、却听他描绘过无数次的广阔江湖里,鲜衣怒马,恣意纵横才对!是了,他说过,江湖是没有尽头的。可柳欢景从未想过,伏诀的尽头,竟会是一座江南的、寂寞的客栈,和一场因“相思”而起的、缓慢磨人的疾病。
      是我……是我的懦弱、迟疑、不敢回应,是我的另娶他人,将他推向了那个孤独而冰冷的终点吗?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啮噬着他的心脏,带来灭顶的悔恨与自我厌弃。
      “苦海……”他喃喃自语,声音破碎不堪。直到此刻,海水没顶,窒息的绝望才让他真正明白,这片海的名字,叫做“永失所爱”。他早已身在苦海,却直至今日才尝到那蚀骨灼心的苦涩。
      他想回家,回滁枫山!立刻!马上!那里是唯一还残留着伏诀气息的地方,是他们之间所有温暖与痛楚记忆的锚点。他像一具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灵魂的空壳,又像一头被逼至绝境的困兽,凭着本能,跌跌撞撞地冲出城去,将汴京的繁华与那身令人窒息的官袍,彻底抛在身后。
      夜色如墨,山路崎岖。他不知摔了多少跤,锦袍被荆棘撕扯成褴褛布条,手上、脸上沾满了泥土与刮伤的血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疯狂盘旋:回去!回到那个有他和娘的地方!
      当他终于力竭地冲到山腰,看到那间本应漆黑荒废的小屋,此刻竟真的透出一点微弱而摇曳的烛光时,希望与恐惧如同冰火交织,几乎将他撕裂。是濒死的幻觉?还是……娘显灵了?
      他用尽最后力气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烛光下,一个消瘦得几乎脱形、正佝偻着在灶前试图生火的背影,让他瞬间僵立,呼吸停滞。
      那身影缓缓地、带着滞涩的痛苦,转了过来。
      是伏诀。
      活生生的,却又被病痛和风霜折磨得憔悴不堪的伏诀。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看向他的眼睛,里面盛满了震惊、疲惫、深不见底的忧伤,以及……一丝死灰复燃般的微光。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却被巨大的震惊与失而复得的狂喜冲得七零八落。
      “……我听说,”最终还是伏诀先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久病未愈的虚弱,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中了状元,娶了齐家小姐。”他顿了顿,像是每个字都耗费着极大的力气,“恭喜。”
      原来他知道了。所以他选择不打扰,独自回到这个他们唯一共有的“家”,默默等待生命的终局?
      “我也听说,”柳欢景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与无法抑制的激动,“你病死在江南客栈了。”
      伏诀愣了一下,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身躯随之颤抖,仿佛随时会散架。良久,他才缓过气,露出一抹苦涩的弧度:“差点……就真死了。染了风寒,加上旧伤复发,又……”他抬眼看了看柳欢景,眼神一黯,“又心灰意冷……在客栈躺了几个月,昏昏沉沉,客栈老板大概以为我熬不过去了,消息便这么传了出去……后来,不知怎么,又撑了下来,想着……总要死在家里。”他的目光扫过这间简陋却充满回忆的小屋。
      “家?”柳欢景重复着这个字,泪水终于汹涌而出,“这里……是你的家吗?”
      伏诀深深地看着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为什么会回来?今天……不是你的大喜之日吗?”他以为柳欢景是婚后不久便回来了。
      “没有喜!”柳欢景几乎是吼了出来,积压多年的情绪如同火山喷发,彻底决堤,“没有洞房花烛!我穿着喜服,骑着高头大马,在街上……看见你了!”
      伏诀的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狠狠刺痛。
      “我看见你哭,”柳欢景一步步走向他,不顾形象地用力抹着脸上的泪水,“我的心痛得快死掉了!我当时就想跟你走!可是……可是我不能……我以为你要的是自由,是我无法给予的广阔天地……”
      “我想要的自由,”伏诀打断他,他的眼眶也瞬间红了,声音带着压抑已久的激动与委屈,“从来不是一个人漂泊!我想要的是……是和你一起,去哪里都好!天涯海角,陋巷深山里,都好!可是柳欢景,你从未给过我确切的答案!你从未说过你喜欢我!你让我怎么敢……怎么敢奢望?你甚至……娶了别人!”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深可见骨的伤痕。
      “我没有!”柳欢景抓住他冰凉枯瘦的手,紧紧握住,仿佛一松开他就会消失不见,“那是娘的心愿……她病重,我……我一时糊涂,妥协了。但婚礼结束后,我就……我就与她说明,让她回去了。我告诉她,我心里有人,再也装不下别人了。我……我如今已不是什么状元赘婿,我只是滁枫山上的柳欢景。”他急切地解释着,语无伦次,只想将一切误会澄清。
      伏诀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中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一丝不敢置信的、重新燃起的希望火苗。
      “伏诀,”柳欢景鼓起毕生的勇气,直视着他那双曾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道:“我喜欢你。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你。不是因为感激,不是因为习惯,是因为你是伏诀,独一无二的伏诀。对不起,以前不敢说,让你等了这么久,让你受了这么多苦……对不起……”说到最后,他已泣不成声,仿佛要将这些年所有的隐忍、挣扎和悔恨都哭出来。
      伏诀沉默了许久,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哭得颤抖的肩膀,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汹涌的爱意与痛悔。久到柳欢景几乎以为他依旧不肯原谅自己,心一点点沉下去。
      然后,伏诀反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力气大得惊人,仿佛用尽了残存的所有生命力。他伸出另一只同样冰凉的手,指尖微颤,却极其温柔地、一点点擦去柳欢景脸上的泪痕,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小书生,”他终是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是卸下所有重担后的疲惫,与历经生死、看透一切的释然,“你真是……比我闯过的所有江湖险阵、见过的所有人心鬼蜮,都要难懂千百倍。”他的额头轻轻抵上柳欢景的额头,两人呼吸交织,泪水混合,“但我好像……从第一眼在山上撞见你,就注定要栽在你手里了。逃不掉,也不想逃了。”
      “那……你还走吗?”柳欢景小心翼翼地追问,声音里带着卑微的、如同等待最终审判的祈求。
      “不走了,”伏诀轻声回答,语气却异常坚定,如同立下永恒的誓言,“江湖太大,没有你,哪里都是漂泊,都是无边苦海。滁枫山太小,但有你在,就是我的江湖,我的……归宿。”
      他拉起柳欢景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瘦削的、却依然有心跳传来的胸口。掌心下,那心跳虽然微弱,不及昔日强劲,却真实而坚定地一下下搏动着。
      “这次,是真的。”他看着柳欢景的眼睛,郑重地说道。
      窗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已然停歇,一缕清冷的月光透过破损的窗棂照进来,恰好洒在他们紧紧交握的手上,仿佛为这历经磨难终于重逢的双手,镀上了一层圣洁的银辉。那片曾经让柳欢景绝望沉溺的苦海,仿佛在这一刻,终于风平浪静,化作了可以彼此依偎的宁静港湾。他们像两艘在惊涛骇浪中破损严重、几乎沉没的小船,拖着残破的船身,终于艰难地驶回了能够相互修补、相互温暖的避风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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