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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大婚之日 ...

  •   伏诀走后,滁枫山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颜色和声音,只剩下灰蒙蒙的雾和死寂的风。柳欢景像是被人硬生生剜去了心脏,只留下一具空洞的躯壳,麻木地行走在熟悉又陌生的山路上。
      母亲说他好像是丢了魂,又或者念书把脑子念坏了。他变得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对话,几乎不再开口。私塾里,他不再神游天外,而是以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埋首于经史子集之中。那些曾经觉得枯燥乏味的文字,如今成了他唯一的避难所,可以暂时隔绝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内心的思念。人一旦空闲下来,那股名为思念的藤蔓便会疯狂地爬满四肢百骸,勒得他喘不过气。只要一想到那个名字,想到他带笑的眼睛,想到他离去的背影,想到那晚风雪中绝望的告白,他那颗仿佛已经死在那个冬夜的心脏,又会尖锐地疼痛起来,提醒着他伏诀还活着,只是不在他身边。这种思念,磨得人生疼,日日夜夜,无止无休。
      他不再去他们常去的山涧,不再躺在那片一起看云的草地,甚至刻意绕开伏诀曾经劈柴的院落角落。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成了触碰不得的伤疤。
      时光在这种近乎凝固的悲痛中,竟也流淌了三年。柳欢景的学问在沉默中突飞猛进,文章做得花团锦簇,连那位严苛的私塾先生,也偶尔会看着他的策论,捋着胡须,眼中流露出复杂的赞许。母亲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咳嗽愈发频繁剧烈,原本还算丰腴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眼神也常常带着一种疲惫的灰败。

      “欢儿,”一次剧烈的咳嗽后,母亲拉着他的手,气息微弱地说,“你去吧,去汴京,参加科考。这是娘……唯一的念想了。”她的眼中有着不容置疑的恳求,还有一丝柳欢景看不懂的、混杂着愧疚与期望的光芒。
      他看着母亲枯槁的手,无法拒绝。或许,离开这片充满了伏诀气息的土地,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那颗疼痛不止的心,能稍微喘息片刻?又或许,功成名就,能让母亲欣慰,能……填补一些那巨大的空洞?
      后来,他如娘所愿,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告别了滁枫山,进京赶考。置身于繁华喧嚣、人潮如织的汴京城,他只觉得格格不入。这里的楼宇再高,街市再热闹,也比不上山间一缕清风,林间一声鸟鸣。他埋头于客栈,将自己沉浸在书海之中,近乎隔绝地与外界往来。
      放榜那日,他竟一路高中,成了万人瞩目的新科状元。琼林宴上,御赐的荣耀加身,同僚的恭维不绝于耳,他却只觉得那身鲜艳的状元红袍沉重无比,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命运似乎向他展开了另一条金光大道,可他站在路的起点,只感到一片茫然。他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在京中为官,日子平淡如水。他被安排在翰林院做个清闲的编修,每日与故纸堆为伍,倒也符合他沉寂的性子。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一位姓齐名婉秋的官家小姐,是当朝一位颇有实权的武将之女,不知怎的在一次宫宴上见了他一面,竟就此看上了他,对他频频示好,殷勤得让人无法招架。
      这位齐小姐,与他、与伏诀,都是截然不同的人。她如同汴京最明媚的牡丹,娇艳、热烈、带着世家女特有的骄纵和直接。
      “状元郎,你我相识也有半载了,怎的就不能娶我?”她常常不顾规矩,跑到他办公的翰林院值房,双手撑着下巴,眨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眼巴巴地看着他,语气娇憨,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着。
      柳欢景从堆积的公文里抬起头,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齐小姐,我与你……并非算得上深交,只知姓名家世,如何能到谈婚论嫁那一步?”他试图跟她讲道理,语气疏离而客气。
      “我家在京城有钱有势,我爹是殿前司都指挥使,配你个……嗯,配你个状元郎,自然是绰绰有余。”她说话直来直去,带着被宠坏的理所当然,那句下意识的“穷苦出身的书生”在嘴边绕了一圈,又咽了回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嗯,”柳欢景垂下眼睑,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厌烦,声音平淡无波,“是我高攀不起。”
      “那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娶我?”她有些气恼地跺了跺脚,锦缎的裙摆漾开涟漪。
      柳欢景不再理睬,重新低下头,专注于手中的公文,仿佛那冰冷的字句比眼前活色生香的佳人更有吸引力。
      她气鼓鼓地瞪了他半晌,见他毫无反应,最终跺了跺脚,转身走了。可没走出多远,又折返回来,叹了口气,语气复杂:“能气到本小姐,也算你的本事了。”然后像是没事人一般,又开始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地说着京中的趣闻轶事,试图打破他冰冷的外壳。
      柳欢景终究还是小看了这位齐小姐的决心,以及母亲在背后的推动。不知她用了什么方法,竟然说服了远在滁枫山的母亲。当他因母亲病重告假回乡,回到那间熟悉的小屋时,看到齐婉秋竟然和母亲坐在一起,亲热地挽着母亲的手臂,言笑晏晏,宛如亲生母女时,他便知道,有些事情,由不得他了。母亲的眼神,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期望和如释重负的欣慰。
      “阿娘啊,今日的菜还可口吗?我特意让家里厨子学了滁州的做法。”齐婉秋声音甜腻,细心地将鱼肉剔掉刺,放到母亲碗中。
      母亲笑着点头,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不少,眼神扫过呆立一旁的柳欢景,带着不容置疑的暗示:“欢儿,婉秋的心意,和她这些日子对娘的照顾,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自己呢?总该给个准话。”
      柳欢景低头不语,手指在袖中悄然握紧。
      齐婉秋嗔怪道:“阿娘,你看他,就跟块木头似的!白瞎了状元郎的名头。”
      母亲笑了笑,拍了拍柳欢景紧绷的手背。柳欢景心中烦闷欲呕,霍然起身,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那间充满了回忆的房间。
      听着外面她们二人亲热的谈笑声,母亲的笑声似乎比往日开朗了许多,带着久违的活力。可笑着笑着,她又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声音撕心裂肺,让屋内的柳欢景心如刀绞。她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明明还不到半百之年。
      晚上,母亲拖着病体来到他房里,烛光下她的脸色蜡黄,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她叹了口气,声音沙哑:“欢儿,那齐家小姐,你当真一点都不喜欢?”
      “嗯。”他应道,声音沉闷。
      “你对她哪里不满意呢?娘看她又活泼又能干,知书达理,家世也好,跟……跟伏诀似的,能照顾你。”她提到伏诀,自知失言,连忙住了口,担忧地看着儿子瞬间苍白的脸色。
      “不是不满意,”柳欢景摇摇头,心里像是压着块千钧巨石,窒息般的闷痛,“是不喜欢。她跟……伏诀不一样。”世上只有一个伏诀,谁也无法替代。
      “世上哪有那么多两情相悦?”母亲叹息道,带着历经世事的沧桑,“能门当户对,女方又对你如此倾心,已是不易。娘的身体……你也是知道的,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你成家立业、开枝散叶的那一天……”她的话语带着死亡的阴影和最后的期盼,像一座大山,压得柳欢景喘不过气。
      若是伏诀在,他一定会有办法的。他总能逗娘开心,也总能……用他那看似不靠谱的方式,让自己安心。可是,伏诀不在了。是他亲手推开了他。
      齐婉秋最后一次来找他,是在他返京前夕。她的态度异常坚决,褪去了所有的娇憨,只剩下世家女的执拗:“柳欢景,娶我吧。不然,我就吊死在你家房梁上。”她说这话时,眼神里有种不顾一切的决绝,不像玩笑。后来,她果然没再来翰林院找他,但齐府派来的、穿戴体面的媒人,却正式登了柳家的门,带来了丰厚的聘礼和不容拒绝的婚约。
      大婚当日,八抬大轿,凤冠霞帔,十里红妆,排场极大,风光无限。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绕着汴京最繁华的街道游街示众,引得万人空巷,百姓纷纷驻足围观,艳羡不已。
      柳欢景穿着大红的状元喜服,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姿挺拔,面容却是一片死寂的苍白,目光空洞地扫过街道两旁拥挤喧闹的人潮。喧嚣的锣鼓声、鞭炮声、人群的欢呼声,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模糊而遥远。他像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执行着既定的程序,灵魂却早已飘远,回到了那个风雪交加的山夜。
      就在那一瞬间,仿佛宿命的捉弄,他的目光无意间掠过街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猛地定格在那里。拥挤的人潮中,他仿佛看到了一张日夜牵挂、镌刻在骨子里的脸。既熟悉入骨,又因风霜的侵蚀而显得有些陌生。他也正透过层层叠叠的人群,静静地、深深地望着他,望着他这一身刺目的红。
      是伏诀!
      柳欢景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拍,呼吸窒住。他瘦了,也憔悴了许多,下颌线条更加锋利,眼窝深陷,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盛满笑意、戏谑、深情和最终绝望的眼睛,柳欢景绝不会认错!他的眼眶通红,里面蓄满了晶莹的泪水,强忍着没有落下,那强忍的痛楚几乎要溢出来。就在柳欢景看向他的那一刻,他像是再也承受不住,猛地低下头,眼泪终于决堤,如同断了线的珠子,顺着挺直的鼻梁蜿蜒而下,重重地砸在尘土里,也狠狠地砸在柳欢景瞬间鲜血淋漓的心上,引起一阵阵剧烈的、无法忍受的抽痛。
      伏诀……
      我好像,终于看见了你说的那片海。柳欢景怔怔地想。原来不是蓝色的,是苦涩的,咸涩的,如同我此刻不受控制、涌入嘴边的泪水,带着绝望和铁锈的味道。
      他努力地,朝着那个方向,朝着那个在人群中独自承受着巨大悲伤的身影,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与此同时,眼泪也不受控制地啪嗒啪嗒往下掉,落在胸前鲜艳夺目的红袍上,迅速洇开一团团深色的、如同血泪般的水渍。
      那一刻,柳欢景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到几乎要摧毁所有理智的冲动——他想立刻跳下这象征着荣耀和束缚的高头大马,冲过去,用力拉住伏诀的手,求他带他走。去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地方,没有世人的指指点点,没有礼教的束缚,没有母亲沉疴的期望,没有这令人窒息的荣华富贵。他一定不会再让他离开,他会把他牢牢锁在身边,每天等着他回家,把那些未曾说出口的“喜欢”,说上千遍万遍。
      可是,他不能。
      身下的骏马依旧在仪仗的簇拥下稳步前行,身后的花轿里坐着即将过门的妻子,周围是无数双注视着新科状元的眼睛。他是母亲的儿子,是朝廷的官员,是齐家的女婿。他身上背负着太多无法挣脱的枷锁。
      而伏诀,他也不能。他是属于广阔天地的飞鸟,是属于自由江湖的清风,他应该有他的快意恩仇,他的浪迹天涯,而不是被他柳欢景,拖入这座用世俗伦理、家族责任和荣华富贵筑成的、华丽而冰冷的牢笼,成为一只折翼的囚鸟。
      所以,当年在那个雪夜,他放他走,以为自己能承受。
      而今天,在这喧闹的喜庆中,他把自己关了进去,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队伍缓缓前行,伏诀的身影被人潮吞没,再也看不见。柳欢景回过头,望着前方那看不到尽头的、铺着红毯的道路,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那一片刺目的红,终于化作了将他彻底淹没的、无声的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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