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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离别 ...

  •   那日之后,柳欢景与伏诀之间的关系变得异常微妙。表面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劈柴、读书、吃饭、睡觉,一切如常。伏诀依旧会抢着干重活,母亲依旧会念叨,山间的云雾依旧每日缭绕。但无形的隔阂已然产生,像一层初冬凝结在窗棂上的薄霜,看似透明,却冰冷地隔绝了内外。他们依旧同吃同住,眼神却常常下意识地回避接触,偶尔的目光碰撞,也迅速弹开,带着一丝慌乱和未愈的伤痕。对话变得简短而谨慎,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尴尬,仿佛都在极力维持着某种脆弱的平衡,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触碰到那夜未愈的伤口,打破这勉强拼凑起来的平静。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月华如练,清冷地洒满院落,山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就在这万籁俱寂之时,一阵凄清呜咽的箫声,毫无预兆地响起,打破了山夜的宁静。那箫声不像任何欢快的曲调,反而如同深秋的寒泉,呜咽着、低回着,带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在空旷的山谷间盘旋、回荡。
      柳欢景正对着一卷书册发呆,闻声心头猛地一颤。他不懂音律,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箫声里蕴含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哀恸。那悲意仿佛有形之物,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悲从何起?是因漂泊无依的身世,还是因求而不得的苦闷?又将散往何处?是融入这无边的夜色,还是沉入那不可知的未来?不等他细细品味、追寻那悲音的根源,箫声便如同它出现时一般突兀,随着一阵更猛烈的夜风,幽幽地飘散了,只留下满院的清冷和柳欢景心中无尽的怅惘与不安。
      他心神不宁地披衣起身,像是被什么牵引着,轻轻推开了房门。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院落照得一片惨白。伏诀独自一人站在院中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身影在清冷的月色下拉得细长而单薄,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他背对着柳欢景,望着远方墨染般的群山剪影,手中的那支旧箫垂在身侧。那一刻,柳欢景忽然觉得,或许伏诀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看似洒脱不羁,内心深处却藏着一片无人能及的、荒芜而孤寂的雪原。
      “柳欢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结了冰的湖面,听不出任何情绪,“我明天就要走了。”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柳欢景其实早已预感到这一天。从他问出“你要走了吗”的那一刻起,从他看到伏诀谈及江湖时眼中闪烁的光芒起,从他感受到两人之间那无法弥补的裂隙起……他就知道,这只山间的鹰,终究要飞回属于他的广阔天空。只是这一天来得太晚,晚到他几乎生出错觉,以为这滁枫山的烟火、这间小屋的温暖,真的可以成为这只飞鸟永恒的巢穴;晚到他差点以为,自己这片小小的、贫瘠的港湾,真的能留住这片向往着惊涛骇浪的孤帆。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钝痛蔓延开来。他听见自己干巴巴地问,声音僵硬得不像是自己的:“去哪?”
      “远方,一个叫江湖的地方。”他的回答和三年多前初来时一样,简洁,疏离,带着一种命中注定的遥远。
      我甚至不知道是否该挽留他。柳欢景茫然地想。他本就不属于这里,他的世界是广阔的江湖,是快意恩仇,是浪迹天涯。而我,不过是他在漫长漂泊途中,偶然停靠的一个小小驿站,一个短暂的过客,又有什么资格,用什么理由,让他为我这方寸之地,放弃他魂牵梦萦的天地?母亲需要我,这滁枫山困住了我,我无法像他一样自由。
      千言万语,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堵在喉咙里。他想说“别走”,想说“留下来”,想问“能不能带我一起”,想告诉他藏在心底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可是,夜风凛冽,如同现实冰冷的刀刃,将他所有未出口的话语吹得七零八落,散落在寒冷的空气中,寻不到一个可以理直气壮开口的理由。他的沉默,在伏诀听来,或许就是最残忍的答案。
      他说:“我不想和你做朋友了。”
      “……嗯。”柳欢景低低应道,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穿,鲜血淋漓。他早该知道,从那个意乱情迷的夜晚开始,从那个仓促的亲吻开始,“朋友”这个词,就如同一个拙劣的谎言,根本不足以定义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那太过苍白,太过单薄,是对彼此真心的亵渎。
      他又问:“你喜欢我吗?”和那个清晨一样的问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最后的确认。
      喜欢。答案依旧清晰,如同烙印刻在灵魂深处。可是,承认了又如何?承认了,他就能留下吗?承认了,他们之间横亘的现实鸿沟就能消失吗?承认了,母亲那日渐憔悴的面容和殷切的期望就能视而不见吗?巨大的无力感如同沼泽,将他拖向更深沉的绝望,让他开不了口。
      “柳欢景,你见过海吗?”他没有等到回答,或许,他已经从这长久的沉默中读懂了答案。他望着远方漆黑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夜空,自顾自地说着,声音飘忽得像梦呓,“是那种平静的、不做任何回应的海。无论你往里面扔多少块石头,都溅不起一丝浪花,得不到半点回声的海。它就那样沉默着,包容一切,也……吞噬一切。”
      “你知道海有多美吗?”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浩瀚,自由,深不见底,是所有江河的归宿。可我不能带走那一片海。”
      “对吗?”
      他的话语,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柳欢景心中最柔软、最愧疚的地方。他是在说海,还是在说……我?我就是那片沉默的、不曾回应他的海吗?我就是他无法带走、只能凝望的风景吗?
      如果伏诀背后也长了一双眼睛,他一定会把柳欢景此刻强忍泪水、嘴唇咬得发白、浑身微微颤抖的狼狈模样尽收眼底。只是这一次,柳欢景知道,他不会再来温柔地替他擦掉眼泪,不会再用那种带着戏谑又心疼的语气哄他“别哭”了。
      “进去吧,外面冷。”他最终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放弃。他没有回头,依旧背对着他,仿佛多看一眼,都会动摇离开的决心。
      柳欢景没有动,像一尊被钉在雪地里的雕像。他固执地站在那里,仿佛这样就能挽留什么,哪怕多一刻也好。伏诀也没有再催促。两人就那样一前一后,一站一立,在清冷的月光和呜咽的夜风中,僵持着,沉默着,任凭那未说出口的爱恋与遗憾,在彼此之间凝结成冰。
      箫声不知何时又幽幽响起,比之前更加悲切,如泣如诉,像一个孤独的灵魂在暗夜中哀婉地吟唱。它将那份深埋心底、终究未能说出口的心意,那份挣扎与不舍,那份绝望与释然,彻底吹散在寒冷刺骨的夜风里,再无迹可寻。

      伏诀骗了他。他并没有等到第二天天亮。
      那晚,柳欢景睁着眼睛,直到后半夜,才在身心极度的疲惫下昏昏沉沉地睡去。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一个熟悉的气息靠近。伏诀以为他睡着了,动作轻得如同羽毛落地。他俯下身,温热的呼吸拂过柳欢景的耳廓,声音里带着他从未听过的、浓得化不开的委屈和哽咽,那强装的平静彻底碎裂:
      “柳欢景,你是负心汉吗?”他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不喜欢我……为什么亲我?不喜欢我……为什么愿意跟我做那种事?”他的质问如同梦呓,却字字诛心,“你的心……怎么这么硬?是石头做的吗?”
      他深深地、绝望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沉重得像是要把胸腔里所有的郁结和氧气都叹出来,带着无尽的悲凉:“你不喜欢我……我也还是喜欢你。”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块拼图,瞬间击碎了柳欢景所有的伪装和坚持。原来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心意!他只是……在等一个明确的回应,一个能让他不顾一切留下的承诺。
      然后,柳欢景听见他起身,极其轻微地收拾着本就不多的行囊,衣物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最后,房门被轻轻推开,一股强劲的寒风卷入,吹得柳欢景浑身一颤。脚步声在雪地里响起,一步,一步,由近及远,最终彻底消失在呼啸的风雪声中。
      直到那脚步声再也听不见,柳欢景紧闭的双眼才猛地睁开,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出,浸湿了枕头,冰冷一片。他一动不敢动,维持着那个僵硬的睡姿,假装熟睡,假装没有听到那锥心的告白,假装不知道他的离开。直到窗外天色微明,雪光映得屋内一片凄冷的白,他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进还残留着伏诀气息的、冰冷的被褥里,无声地痛哭,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空荡的房间里,只剩下他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和窗外永无止境的风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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