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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亲吻与心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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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丢了买菜的钱,柳欢景心中充满了愧疚和恐惧,不敢立刻回家面对母亲。他仿佛已经能看到母亲失望和愤怒的眼神。天色在不知不觉中暗了下来,晚霞的余晖给山峦镶上一道黯淡的金边,秋日的晚风带来了沁人的凉意。
他坐在山路旁一块被岁月磨得光滑的大石头上,垂头丧气,像一只被雨水打湿了翅膀的雏鸟。伏诀坐在他身边,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着他。过了一会儿,他似乎觉得这沉默太过沉重,便伸出手指,绕起柳欢景散落在肩头的几缕柔软发丝,无意识地轻轻把玩着。
忽然,伏诀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怀中取出那支从集市姑娘那里得来的、云纹素玉簪子——他终究没有按照柳欢景说的去还掉,或许是没有机会,又或许是……别有心思。他拿着簪子,动作有些笨拙地,试图为柳欢景束起那总是略显凌乱的发。
少年的手指算不上灵巧,甚至偶尔会扯痛头皮,但柳欢景没有动,也没有阻止。他感受着伏诀近在咫尺的呼吸,混合着秋日山野的清冽气息,心中那片因丢钱而起的惊涛骇浪,竟奇异地慢慢平息下来,只剩下一种茫然的、依赖般的平静。
“真好看。”伏诀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柳欢景从未听过的、近乎叹息的温柔。他的动作停了下来,手指却依然停留在柳欢景的鬓边。
柳欢景下意识地微微侧头,想要看清他此刻的表情。这一动,两人的距离瞬间被拉得极近。伏诀的脸近在咫尺,温热的呼吸拂过柳欢景的嘴唇,带着淡淡的、如同青草碾碎后的微涩气息。柳欢景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又开始失控地加速,像一锅被架在烈火上煮开的沸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滚烫的气泡,蒸得他头晕目眩,脸颊绯红。
伏诀靠得更近了,他的眼神不再是以往的戏谑或明亮,而是染上了一种陌生的、缠绵悱恺的意味,如同化不开的浓墨。他的鼻尖几乎要碰到柳欢景的鼻尖,目光缓缓描摹着柳欢景的眉眼,最后落在他微微开启、因紧张而有些干燥的唇瓣上。然后,他微微侧过头,温热的嘴唇如同羽毛般,极其轻柔地擦过柳欢景敏感到几乎战栗的下巴肌肤,最终停留在一个极近、极暧昧的距离,呼吸可闻。
意乱情迷之间,柳欢景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理智、礼教、羞耻心都被这前所未有的亲密接触燃烧殆尽。他不知道自已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月色太美,或许是秋风太温柔,又或许,是心底压抑了太久的情感终于找到了一个决堤的缝隙。他仰起头,遵循着内心最原始、最懵懂的冲动,飞快地、轻轻地,将自己的嘴唇印上了伏诀的。
很轻,很快,一触即分,如同受惊的蝴蝶掠过颤动的花瓣,如同飘落的秋叶点过平静的湖面,漾开一圈无声的涟漪。他甚至来不及感受那唇瓣的柔软与温度,只是完成了一个动作,一个他那一刻无比渴望做的动作。
伏诀整个人都僵住了。柳欢景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瞬间的紧绷,像一张被拉满的弓,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某种压抑的力量。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愕然和茫然,直直地看向柳欢景,仿佛不认识他一般。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只有风吹过林梢的呜咽和彼此粗重混乱的呼吸声。柳欢景被他眼中的震惊刺得回过神来,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慌如同冰水般兜头浇下,让他瞬间清醒。他想跟他道歉,想说我不是故意的,想说我只是……昏了头。可那些话语哽在喉咙里,像一团乱麻,堵得他头晕眼花,面红耳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伏诀沉默地看着他,眼神复杂难辨,震惊慢慢褪去,转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幽暗的情绪,像是暗流涌动的深海,带着柳欢景看不懂的挣扎和汹涌。最终,他只是猛地别开脸,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哑声说,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回去了。”
没有质问,没有回应,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表露,只有这三个冰冷的字。柳欢景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骤然下沉,一种莫名的、尖锐的难过席卷了他。肯定是因为刚才心跳得太快了,他试图这样安慰自己,但那空洞的失落感却挥之不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回家的山路上,中间隔着一段不远不近、却仿佛天堑般的距离。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有脚步声和秋风穿过枯草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而寂寥。
时光荏苒,山中的日子在读书、砍柴、母亲偶尔的唠叨和伏诀依旧如常的笑容中悄然流逝,转眼又是一年冬季。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迟,第一场雪直到年关才姗姗来迟,却格外的冷,寒风像是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细算下来,伏诀留在滁枫山,已经快三年了。这三年,是柳欢景人生中最热闹、最鲜活、最快乐的三年。伏诀就像一道强光,不容分说地照进了他原本灰白单调的世界,带来了色彩、声音和前所未有的悸动。
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北风呼啸着拍打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柳欢景早已吹熄了油灯,裹着厚厚的棉被睡下。窗外雪光映衬,一片混沌的白。他睡得迷迷糊糊间,隐约似乎看到窗外雪地里立着一个单薄的身影,在漫天风雪中一动不动。但他困意浓重,只当是梦境,翻了个身,并未在意。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一股凛冽的寒气瞬间涌入温暖的屋内,同时带来的,还有一丝陌生的、甜腻的胭脂水粉气味。黑暗中,一个冰冷得如同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身躯,带着满身的寒气,有些粗暴地钻进了柳欢景的被窝,瞬间夺走了他积攒了一夜的暖意。
柳欢景被冰得一个激灵,清醒了大半。那身躯冰冷刺骨,却在微微发抖。
“小书生……热……”是伏诀的声音,带着一种不正常的沙哑和含糊,气息微弱。他身上冰凉,嘴里却含糊地喊着热。
柳欢景被他冰得牙齿都有些打颤,心中担忧,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触手也是一片冰凉的冷汗。“伏诀,你身上好冰……你好像要死了。”他害怕地说出最直接的感受。
“闭嘴……”伏诀虚弱地呵斥他,手臂却无意识地缠上来,紧紧抱住柳欢景这个唯一的热源,“你不许说话……”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脆弱和依赖。
柳欢景乖乖闭上嘴,压下心中的惊疑,翻过身,用力回抱住他冰冷的身躯,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隔着单薄的寝衣,他能感觉到伏诀身体的颤抖和皮肤上不正常的冷意。“你还好吗?”他低声问,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很不好……”伏诀说话断断续续,气息微弱,将脸埋在他的颈窝,冰冷的鼻尖蹭着他的皮肤。
“知道椿药吗?”他忽然问,声音低哑。
柳欢景在黑暗中茫然地摇摇头,他虽然读书,却从未涉猎此类旁门左道的东西:“中了……会死吗?”他只能想到最坏的结果。
“不会死……”伏诀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压抑的喘息,“但会很难受……非常难受。”
“你现在很难受吗?”
“嗯……”伏诀发出一声如同困兽般的呜咽,抱紧他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冰冷的身体似乎开始泛起不正常的潮热。
“那……怎么解?”柳欢景傻傻地问,一心只想帮他解除痛苦。
“你想知道吗?”伏诀抬起头,在黑暗中,他的眼睛似乎闪烁着一种异常明亮、近乎妖异的光,声音带着一种蛊惑的、危险的意味,湿热的气息喷在柳欢景敏感的耳廓上。
“……嗯。”柳欢景被他看得心慌意乱,却还是点了点头。
伏诀凑近他的耳朵,用气音低声说了几句。那露骨而直白的言语,像一道惊雷炸响在柳欢景的脑海。他的耳朵瞬间烧了起来,连带着整个脸颊、脖颈都红透了,浑身酥软,血液仿佛都冲向了头顶。他从未听过如此……如此羞耻的话。
懵懂间,他想起了上次那个仓促的、一触即分的亲吻。像是抓住了某种关联,又像是被某种冲动驱使,他凑过去,像上次一样,带着试探和安抚,轻轻亲了亲伏诀冰冷而干燥的嘴唇。“是……这样吗?”他怯怯地问,声音细弱蚊蝇,带着天真的无知和献祭般的勇气。
“不是……”伏诀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如同被砂石磨过,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压抑。他眼中的幽光更盛,像两簇在寒风中摇曳的鬼火。
“那……”
柳欢景的话音未落,伏诀忽然猛地扯开他的衣襟,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控的粗暴,与他平日里的嬉笑玩闹判若两人。平日里那双总是含笑望着他的眼睛,此刻在黑暗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幽光,深埋在骨子里的、属于江湖浪子的野性和侵略性,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伏诀!你别这样!停手!”柳欢景吓坏了,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用力推拒着伏诀滚烫而沉重的身躯,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却又不敢大声叫喊,怕惊醒隔壁熟睡的母亲,将事情推向无法挽回的境地。
“等一下……伏诀!我害怕……”他徒劳地挣扎着,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浸湿了枕头。他用尽全力,试图唤醒伏诀的理智。
他的哭腔和挣扎似乎起到了一丝作用。伏诀的动作顿住了,他伏在柳欢景的肩膀上,粗重地喘息着,滚烫的呼吸灼烧着柳欢景颈侧的皮肤。良久,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破碎:“……对不起。”然后,他猛地撑起身子,就要踉跄着下床,“……我去外面客栈住一晚。”
看着他强忍痛苦、几乎是从欲望深渊中挣脱出来的背影,那背影在黑暗中显得如此孤寂而脆弱,柳欢景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就在伏诀的脚即将触地的瞬间,柳欢景心一横,几乎是出于本能,伸手扯住了他散乱的衣摆,声音细若蚊蝇,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屋内:
“……我……我帮你。”
他想,他大概也中了某种名为“伏诀”的毒药了。这种毒,深入骨髓,无药可解,甘之如饴。
那一夜,窗外的风雪声愈发猛烈,呼啸着,掩盖了屋内压抑的喘息、细碎的呜咽和木床轻微的摇晃声。柳欢景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彻底迷失了方向的小船,被陌生的情潮和尖锐的痛苦反复撕扯、抛掷,最终沉沦在从未体验过的、混合着痛楚与隐秘欢愉的漩涡之中。他紧紧咬着下唇,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手指无力地抓住身下的褥子,指尖泛白。在意识模糊的顶点,他仿佛看到伏诀染着情欲和痛楚的眼睛,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他心碎。
第二天清晨,柳欢景在浑身如同被车轮碾过般的酸痛中醒来。昨夜发生的一切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带着鲜明的触感和羞耻的记忆。他不敢看身边还在沉睡的伏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下床,胡乱套上衣服,一整天都像只受惊的兔子,躲闪着伏诀,尽量避免任何眼神和身体的接触。
傍晚时分,伏诀端着一碗熬好的、散发着苦涩气味的汤药走了进来。他的神色也有些不太自然,眼神闪烁,试图恢复往常的戏谑,语气却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小书生怎么变小哑巴了?躲我一天了。”
柳欢景正坐在窗边,对着窗外暮色发愣,闻声身体一僵,低着头,不敢看他。
同在一個屋檐下,他知道躲不过,也无处可躲。“伏诀,”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干涩,带着一种急于划清界限的仓皇,“昨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好不好?”他想让一切回到原点,回到那个简单纯粹的、只是“朋友”的关系里,仿佛这样就能掩盖内心的惊涛骇浪和已然改变的一切。
伏诀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柳欢景身边,沉默了片刻,然后伸出手,轻轻放在柳欢景的后腰,带着薄茧的掌心透着温热,然后缓缓向下滑去,带着一种暧昧的、试探的意味。“还疼吗?”他问,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和……某种期待?“……我帮你抹药。”
这看似关心的举动,在此刻的柳欢景看来,却像是在提醒昨夜那场荒诞而羞耻的纠缠,让他更加难堪和慌乱。他猛地抓住伏诀不安分的手,指尖冰凉,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伏诀……”声音里带着恳求,便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伏诀看着他抗拒而苍白的侧脸,眼神暗了暗,最终还是收回了手,敛下眉眼,沉默了片刻,才沉声道:“……嗯。”语气里,却带着明显的不甘和一丝失落。他又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柳欢景,像是非要一个答案,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许久的问题:“小书生,你喜欢我吗?”
喜欢。
这个答案在柳欢景心里呼之欲出,如此清晰,如此强烈。那些朝夕相处的点滴,那些心动瞬间的颤栗,昨夜那痛楚却甘愿的沉沦,无一不在诉说着这个答案。
可没等他鼓起勇气开口,伏诀却像是害怕听到否定的回答,又像是从他长久的沉默中读出了某种答案,自嘲般地笑了笑,移开了视线,语气带着一种故作轻松的落寞:“算了……问你也是白问,呆书生。”
喜欢,喜欢,喜欢……柳欢景在心里喊了无数遍,那声音震耳欲聋。可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懦弱、恐惧、对未知关系的惶惑,以及对失去现有温暖的害怕,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锁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伏诀眼底那簇微弱的希望之火,再次黯了下去,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灰暗。
那晚之后,一层无形的、薄而坚韧的隔膜,悄无声息地横亘在了两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