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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集市与玉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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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早晨,天高云淡,滁枫山层林尽染,褪去了夏日的浓绿,换上了斑斓的秋装。山间的空气带着清冽的草木香,吸入肺腑,令人精神一振。今日,私塾的先生感染了风寒,告假休息,伏诀便如同得了特赦令般,兴高采烈地拉着柳欢景去逛山下每月几次的集市。
其实这集市,柳欢景跟着母亲来过许多次,无非是些卖山货、农具、布匹和日常用品的摊位,喧闹拥挤,他并不觉得有什么新奇好玩的了。但伏诀不同,他似乎对任何热闹都抱有极大的兴趣,那双总是带着探寻光芒的眼睛,总能从寻常市井中发掘出乐趣。
“走快些,小书生,去晚了好的玩意儿都被人挑走了!”伏诀走在前面,步伐轻快,时不时回头催促,青布衣衫的下摆在晨风中拂动。柳欢景跟在他身后,看着他雀跃的背影,心底那点因为早起而产生的不情愿也消散了。只要和伏诀在一起,哪怕是去同一个地方,似乎也变得不同。
集市上果然人来人往,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笑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伏诀像条灵活的鱼,在人群中穿梭,一会儿停在卖泥人的摊子前评头论足,一会儿又被卖糖画的老人吸引。
柳欢景的目光则更多地流连在卖书册和文房的摊位上,虽然那些书籍多是些粗劣的印刷本或是话本小说,远不如先生珍藏的那些典籍,但他仍会驻足翻看片刻。
“客官,看看吗?”一个略显清冷、与其他摊贩热情吆喝格格不入的女声传来。
柳欢景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循声望去。那是一个设在角落里的摊位,位置不算好,显得有些冷清。摊位后站着一位年纪不大的姑娘,穿着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衣裙,面容清秀,眉眼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愁绪。这个摊位和这个卖货的姑娘,柳欢景都是第一次见。
“你是在叫我吗?”柳欢景有些不确定地问。
那姑娘点了点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显得十分勉强,带着几分疲惫和不易察觉的焦虑:“客官,看看吧,都是些精巧物件。”她的声音轻柔,带着点江南水乡的软糯口音。
柳欢景走近了些,目光落在摊位上。上面摆的大多是玉镯、金钗、银簪之类的首饰,样式看起来还算别致,但成色……柳欢景虽然不懂鉴别珍宝,但母亲那里有几件王爷当年赠予的首饰,平日里宝贝得很,他偶尔得以窥见,那玉质温润,金饰璀璨,与眼前这些物事相比,总觉得眼前这些首饰的色泽和质感有些……奇怪,像是蒙着一层虚浮的光,缺乏内蕴。更奇怪的是,这摊位前竟冷冷清清,无人问津,与周围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
柳欢景心下疑惑,忍不住开口问道:“为什么……没人呢?”话一出口,他便觉得有些唐突,但已收不回来了。
那姑娘一听,眼圈瞬间就红了,长长的睫毛扑扇着,一副受了天大委屈、泫然欲泣的模样。她竟上前一步,伸出纤纤玉手,一下子扯住了柳欢景的衣袖,把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后退,衣袖却被她攥得紧紧的。“客官,我本本分分在这里卖些家传之物,不知从哪里冒出个人,非说我的东西是假的,是赝品……大家就都信了,全散了……”她边说,晶莹的泪珠便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有几滴甚至蹭到了柳欢景浅色的衣袖上,留下深色的湿痕。回去得让伏诀帮我洗洗,柳欢景看着衣袖,有些无奈地暗自想着。
那些首饰,仔细看,确实越看越不像真的。柳欢景想起母亲那支宝贝的南域玉簪,通体碧绿,触手生温,而眼前这支相似的簪子,颜色却过于均匀呆板,缺乏天然玉石应有的纹理和灵气。
她拽着柳欢景的袖子哭了半晌,才哽咽着慢慢放开。柳欢景有些不自在地理了理被弄皱的衣裳,客客气气地说:“姑娘,我的钱没带够,先走了,有缘再见。”便像逃离什么麻烦似的,匆匆离开了这个透着古怪的摊位。
他在熙攘的人群里挤了好一阵,目光四处搜寻,才在一个卖伞的摊子前找到了伏诀。
伏诀正全神贯注地与那留着山羊胡的摊主讨价还价,并未注意到柳欢景的靠近。
“摊主,这把油伞我来看了好几次了,我是真心喜欢,你就便宜点卖给我吧。”伏诀指着挂在摊位最显眼处的那把伞说道,语气带着熟稔和恳切。
柳欢景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心头微微一震。正是他几个月前偶然看过一眼、觉得好看的那把淡青色油纸伞。伞面素雅,上面用淡墨精心描绘着远山叠嶂和一叶江心孤舟,意境悠远,与他平日所见那些绘着花鸟鱼虫的伞截然不同。他当时只是多看了几眼,没想到伏诀不仅记得,还一直放在心上。
“不行不行,”摊主连连摆手,一副没得商量的样子,“小哥,我这油伞用的可是托人从中原带过来的上好桂竹骨,韧性极佳,做工也精细,这伞面的画更是请了老师傅亲手绘的,这个价已经很公道了,便宜不了。”
“中原的竹子哪有这么贵?您莫要欺我不识货。”伏诀不服气地反驳,眉头微蹙。
摊主沉默了一下,浑浊的眼睛转了转,换了个说法,带着几分戏谑:“小哥,你既是真心要买,你这份真心,难道还不值一把油伞钱吗?”
柳欢景在一旁听着,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摊主倒是会说话。
“伏诀,”他走上前,轻轻扯了扯伏诀的衣角,低声道,“其实……我也不是那么喜欢这把伞。”他不想让伏诀为难,更不想他为此花费太多。
“骗人,”伏诀回头看他,眼神笃定,带着一种看穿他心思的了然,“你上次看到它的时候,眼睛都在发光,你自己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柳欢景怔住了。他当时真的有那样失态吗?竟然被伏诀看得如此分明。
一种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混杂着被看穿的羞赧和一种想要试探的勇气,柳欢景几乎是脱口而出:“那我看到你的时候,眼睛也发光,那我也喜欢你吗?”
话一出口,柳欢景自己都愣住了,脸颊瞬间烧了起来。怎么会突然问出这样……这样不知羞耻的话?他慌忙垂下眼睑,不敢看伏诀的反应。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集市上的喧闹声、叫卖声似乎瞬间远去,被隔绝在一个无形的屏障之外。他们两人陷在一种极微妙、极紧绷的沉默里。柳欢景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咚咚咚,撞击着耳膜。
伏诀也明显怔住了,他看着柳欢景,眼神复杂难辨,有惊讶,有探究,还有一丝……柳欢景看不懂的暗涌。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声反问,声音有些发紧:“你……不喜欢我吗?”
喜欢……吗?
这个问题像一块巨石投入柳欢景心湖,激起滔天巨浪。无数个相处的片段在脑海中翻涌——冬夜他掌心下平稳的心跳,夏日他汗湿的拥抱,挨打后他无所谓的笑容,还有此刻他为自己讨价还价的认真……这些点点滴滴,早已汇成一种深沉的情感,盘踞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答案是如此清晰,几乎要冲破喉咙。
可是,那是什么呢?是朋友之间的喜欢吗?似乎又远远不止。那种看到他心跳加速,看不到他会思念,早已超出了朋友的界限。然而,这超出的部分是什么?它模糊而危险,让柳欢景感到害怕,不敢去深究,更不敢轻易宣之于口。
他的沉默,在伏诀眼中或许成了另一种答案。
“既然……不是那么喜欢,就不要了吧。”最终还是伏诀先开了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故作轻松地双手抱着后脑勺,伸了个懒腰,眼神却有些飘忽地望向别处,试图掩饰那一闪而过的失落。
“哎,别走别走!”摊主见状,连忙叫住他,脸上堆起生意人的圆滑笑容,“就按你刚才说的价吧!唉,算了算了,看在你这么有心的份上,算我亏本交个朋友了!”
最终,伏诀还是买下了那把伞。他付钱时,柳欢景看到他小心翼翼地数出那些积攒了许久的铜板,一个个递给摊主,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着,又酸又涩。
伏诀将伞递给柳欢景,语气恢复了往常的语调,却似乎少了点什么:“喏,给你的。”
柳欢景撑开伞,淡青色的伞面在秋日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上面的山水孤舟更显意境清远,确实雅致非常。可他心里却并没有预想中的开心,反而沉甸甸的。因为伏诀看起来有些不开心,虽然他极力掩饰,但柳欢景能感觉到。是因为自己刚才那句冒失的话,还是因为自己的沉默?柳欢景不知道,这种不确定感让他心烦意乱。
他们继续在集市上走着,气氛却不复来时的轻松愉快,带着一种无形的隔阂。不知不觉间,两人竟又绕回了那个卖首饰的摊位前。
“客官,又见面了。”那姑娘还在,她看到去而复返的柳欢景,脸上飞起两抹不易察觉的红晕,但她的目光,却更多地在柳欢景身后的伏诀身上流转,带着一种含蓄又大胆的打量。柳欢景下意识地侧身,微微挡在了伏诀前面,一种莫名的占有欲悄然滋生。
“嗯。”柳欢景淡淡应了一声,不想多做停留。
“客官,可有姻缘了?”那姑娘这次不再理会柳欢景,目光直接越过他,笑吟吟地看向伏诀,声音愈发柔媚。
伏诀摇了摇头,目光却被摊子上的一支玉簪吸引住了。那簪子通体莹白,簪头雕成简单的云纹,样式古朴。
那姑娘见状,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又问:“那……可有心爱之人了?”
伏诀迟疑了片刻,浓密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然后,他像是下定决心般,抬起眼,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柳欢景耳中,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得他心脏微微一缩。
他拿起那支云纹玉簪,转头问柳欢景:“好看吗?”
那支簪子……柳欢景瞳孔微缩。他认得,和他娘珍藏的那支、被他小时候顽皮打碎的那支,几乎一模一样!当年为了那支碎掉的玉簪,他被母亲狠狠责打了一顿,手心肿了三天不能握笔。一股莫名的气恼和委屈涌上心头,他盯着那支簪子,紧紧抿着嘴,不肯说话。因为他知道,一旦开口,说出来的话必定尖刻而不礼貌。
“我这有比那更好看的,送你。”那姑娘见伏诀似乎对玉簪有兴趣,竟伸手取下了自己发髻上簪着的一支珍珠簪子。如墨的青丝瞬间披散下来,如同黑色的瀑布,衬得她脸蛋愈发精致小巧,眉眼含情,朱唇轻启,平添了几分动人的风韵。她把那支看起来成色好上不少的珍珠簪子递给伏诀,伏诀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对方如此举动,竟下意识地伸手接了。
柳欢景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闷又痛,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看着伏诀拿着那支属于陌生女子的发簪,看着那姑娘散着头发、含情脉脉的样子,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了上来,混合着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失望。他再也待不下去,一句话也没说,抬脚就走,把伏诀和那姑娘,连同那令人窒息的画面,一起甩在了身后。
那姑娘还在后面柔声喊着什么“公子留步”、“有缘相见”之类的话。柳欢景越听越恼,脚步也越来越快,几乎是在人群中跑了起来。他只觉得眼眶发热,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被他死死忍住。
伏诀很快追了上来,一把拉住柳欢景的袖子,语气带着不解和些许急切:“怎么突然生气了?走这么快做什么?”
“没生气。”柳欢景硬邦邦地回答,用力想甩开他的手,却被他攥得更紧。
“那为什么走这么快?”伏诀追问,眉头拧着。
“人有三急。”柳欢景憋出一个拙劣的借口,别开脸不看他。
“……好吧。”伏诀似乎有些无奈,松开了手,但依旧紧跟在他身边。
柳欢景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走了几步,实在忍不住胸腔里那股翻腾的酸涩和憋闷,闷声道,声音因为压抑而有些沙哑:“伏诀,你去把钱……不,去把簪子还给人家吧。”他终究说不出“把那姑娘的簪子”这几个字。
“为什么?”伏诀更加不解,“她自己要送的,我又没开口要。”
“你喜欢她吗?”柳欢景猛地抬起头,盯着伏诀的眼睛,执拗地想要一个答案,尽管他害怕听到那个答案。
“不喜欢。”伏诀回答得很快,几乎没有犹豫。
“不喜欢,就不能收人家的东西。”柳欢景固执地说,像是在捍卫某种不知名的准则,又像是在对自己强调着什么,“尤其是……姑娘家的贴身之物。”
伏诀愣了一下,看着柳欢景异常严肃甚至带着点委屈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脸上的困惑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了然的释然,甚至嘴角微微勾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他拍了拍柳欢景的肩膀,重复道:“嗯,你说得对,不喜欢是不能收的。”他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随即又换上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夸张地叹了口气:“但我现在可是真的一文钱都没有喽,全给某个小书生买伞了。”
“我有钱,我去还。”柳欢景不想欠那姑娘任何东西,更不想伏诀与她再有牵扯。他伸手去摸自己腰间挂着的、母亲给他买菜用的旧钱袋,却摸了个空。口袋空空如也,那原本应该沉甸甸坠着的钱袋不见了!柳欢景的脑袋“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钱袋不见了!里面装着母亲给他的所有买菜钱!虽然很不想冤枉人,但刚才确实只有那个奇怪的姑娘用力扯过他的衣裳……
“伏诀,”柳欢景慌了神,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声音都带着颤抖,“我的钱袋好像丢了……是娘给的全部买菜钱……怎么办啊?”他急得眼圈迅速泛红,手足无措地看着伏诀。
“丢了多少?”伏诀神色一凛,连忙问道。
“所有的……都在里面了。”柳欢景的声音带着哭腔,巨大的恐慌和愧疚淹没了他。母亲辛苦持家,那些钱不是小数目。
“没事没事,别急,”伏诀连忙安慰他,伸手按住他微微发抖的肩膀,语气镇定而可靠,“回去就跟娘说,是我贪玩拿去买零嘴了。你不知情,不知者无罪。娘要骂就骂我。”他看着柳欢景急得眼圈发红、快要掉眼泪的样子,心中一软,放柔了声音,伸手用指腹轻轻抹了抹他微湿的眼角,“别哭啊,小书生,有我呢。天塌下来,我先替你顶着。”
伏诀哄了他好半天,再三保证会承担所有责任,柳欢景剧烈起伏的胸口才渐渐平复下来,但丢失钱财的阴影和之前因玉簪而起的郁结,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让这个原本应该愉快的集市之日,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彩。他看着伏诀故作轻松的笑脸,心里却更加难过。他总是这样,把所有的责任和苦难都揽到自己身上,那他自己呢?他会不会觉得累?会不会有一天,觉得留在滁枫山,留在自己身边,是一种负担?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跗骨之蛆,再也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