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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山中岁月 ...

  •   春去秋来,蝉鸣起了又落,山上的树叶绿了又黄。不知不觉,伏诀竟在这小小的滁枫山,住了快半年。时光仿佛被山间的雾气浸润,变得缓慢而黏稠,将伏诀这个外来的闯入者,一点点织进了柳欢景生活的经纬里。
      夏日傍晚,暑热如同黏腻的糖浆,包裹着山间的每一寸空气。知了伏在茂密的树冠里,声嘶力竭地鸣叫着,更添了几分烦躁。母亲坐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的石凳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蒲扇,目光落在院中那个挥汗如雨的身影上。
      伏诀正赤着上身劈柴。少年的身躯虽略显清瘦,但肌肉线条已然分明,汗水沿着脊沟滑落,在古铜色的皮肤上划出亮晶晶的痕迹。柴刀起落,带着一种利落的节奏感,木柴应声裂成均匀的两半。他干活时很专注,眉心微蹙,与平日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判若两人。
      母亲又看向屋檐下,柳欢景正坐在小凳上,膝头摊着一本《论语》,眼神却飘忽着,不知落在了何处,或许是在看地上忙碌的蚂蚁,或许,是在看那个劈柴的人。
      母亲嘴角噙起一丝笑意,带着几分感慨,几分戏谑,扬声打破了这沉闷的午后:“诀儿,你要是女的,我就叫景儿把你给娶了。可惜可惜,你是男儿身,唉。”
      这话母亲说了不止一次了。柳欢景的脸颊瞬间飞上红霞,有些羞恼地低唤了一声:“娘!”
      伏诀停下动作,用胳膊抹了把额上的汗,回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娘,您又说笑了。我要是个女的,哪能帮您干这些力气活?”
      母亲哈哈一笑,灌了一口手边自家酿的米酒,那酒液浑浊,却带着粮食的醇香。

      她年轻时是宫中的乐姬,琵琶弹得极好,性子也如同热烈的火焰,泼辣刚烈。后来与那位风流倜傥的王爷相爱,更是变得天不怕地不怕,敢爱敢恨,也因此得罪了宫里许多看不惯她得宠的人。繁华似锦,烈火烹油,终究是镜花水月。一纸谋反的诬告,皇帝盛怒,王爷血溅刑场。那时她已怀着他,被拉上断头台时,寒风凛冽,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许是皇帝念及旧情,或许是觉得处死一个孕妇有损天和,最终还是放了他们。后来,她便拖着沉重的身子,带着无尽的悲愤与伤痛,离开了那座承载着她爱与恨的汴京城,躲到了这荒僻无名的滁枫山上,生下了柳欢景。
      她常常在喝了几口酒后,指着山脚下汴京的方向,咬牙切齿地骂,骂那昏聩的君王,骂那构陷忠良的奸臣。可每次骂到声嘶力竭,她的声音便会低下去,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望着那云雾遮掩的远方,久久不语。有一次深夜,她拉着柳欢景讲起往事,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粗糙的桌面上,也砸在柳欢景稚嫩的心上。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母亲,只能用力握住她冰凉的手,在心里告诉自己,要更听话一些,不能再惹她伤心。伏诀的到来,似乎冲淡了家中常年弥漫的阴郁,母亲的笑容也真切了许多。

      “小书生,想什么呢?真想娶我啊?”伏诀不知何时已走到了柳欢景面前,带着一身蒸腾的热气和汗水的味道。他弯下腰,眉眼弯弯,带着毫不掩饰的促狭笑意,凑得极近。
      柳欢景被他突然的靠近惊得往后一仰,脸上刚刚退下去的热度又“腾”地一下涌了上来,连耳根都烧得厉害。他慌忙偏过头,躲开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声音都有些变调:“才没有!”
      母亲在一旁看得分明,又是一阵爽朗的大笑,又灌了一口米酒,脸颊染上酡红,打趣道:“那叫诀儿娶你好不好?”
      “不好!”柳欢景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站起身,脸上烧得几乎要冒烟。他再也待不住,把手里的书往凳子上胡乱一放,转身就往屋里跑,木质楼梯被他踩得“咚咚”响,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心慌意乱的取笑。
      伏诀看着他那几乎算得上是落荒而逃的背影,低低笑了一声,也快步跟了上去。刚到门口,那扇薄薄的木门就在他面前“砰”地一声关上了,还传来了插上门闩的细微响动。
      他在外面屈起手指,不轻不重地敲着门板,声音里浸满了笑意,拖长了调子:“小书生——让我进去啊——外面冷,别冻坏了我。”
      屋里传来柳欢景闷闷的、带着羞恼的反驳,隔着门板显得有些模糊:“你净骗人!这么热的天,怎么会冻死你。”
      伏诀在外面又敲了两下,说了几句软话,里面却没了回应。他眼珠一转,忽然也不再出声,连呼吸都放轻了,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外。
      屋里,柳欢景背靠着门板,心跳如鼓。他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等了半晌,却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山间的风声,知了的聒噪,此刻都清晰起来,唯独没有了伏诀的声音。他……走了吗?是不是生气了?柳欢景心里开始不安起来,那点羞恼渐渐被担忧取代。他犹豫着,最终还是忍不住,轻轻拉开了门闩,将门打开一条细缝,想看看外面的情况。
      门刚开一条缝,一股力道就猛地从外传来。伏诀像是早已蓄势待发,灵活地挤了进来,不由分说,一把将措手不及的柳欢景紧紧搂进了怀里。
      柳欢景惊得轻呼一声,下意识地挣扎,但伏诀的手臂如同铁箍,将他牢牢圈住,抱得他骨头都有些发疼。少年刚运动过的身体滚烫,汗水浸湿的胸膛贴着柳欢景单薄的夏衣,热度毫无阻隔地传递过来。柳欢景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和自己那快要蹦出胸口的心跳混杂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不说了,好不好?”伏诀把下巴搁在柳欢景单薄的肩膀上,声音低低的,带着运动后轻微的喘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恳求的意味。
      柳欢景僵在他怀里,所有的挣扎都在这一刻瓦解。他闻着伏诀身上混合着汗水、阳光和山间草木的独特气息,那味道并不难闻,反而带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他的心跳又一次彻底失了控,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嗯。”他最终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细弱蚊蝇,带着认命般的妥协。

      私塾的先生是个须发皆白、面容古板的老头子,据说年轻时也曾中过秀才,却因性子过于耿直,屡试不第,最终心灰意冷,回到这山中开了间私塾。他对学生极为严厉,但凡有背不出书或写错字的学生,总要挨那沉沉的枣木戒尺打手心,毫不容情。柳欢景虽然因天资尚可且用功,从未挨过打,但先生也从未夸过他,只说他读书过于死板,拘泥字句,不够机变灵透。不过每次考校功课,柳欢景总能对答如流。母亲私下里曾摸着他的头感叹,这点执拗和认真,是随了他那个未曾谋面、却同样才华横溢的爹。
      先生极其不喜欢伏诀。有几次伏诀来接柳欢景放学,被先生撞见,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在伏诀身上扫过,便皱紧了眉头。后来,他特意将柳欢景叫到跟前,沉着脸告诫:“柳欢景,你当以圣贤书为重。伏诀此子,来历不明,行踪不定,眉宇间有浮浪之气,乃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之辈,你与他厮混,近墨者黑,恐被他带坏心性,荒废学业!”柳欢景低着头,不敢反驳,心里却是一万个不认同。娘都说伏诀可能干了,家里劈柴挑水这些重活,他都抢着干,怎么会是游手好闲?他不敢把先生这番严厉的话告诉伏诀,怕他听了会难过,会觉得自己不被接纳。
      先生的课确实枯燥乏味,整日里便是让学生们拖着长音,摇头晃脑地背诵那些佶屈聱牙的经义。窗外是生机勃勃的山林,鸟鸣啾啾,溪水潺潺,对比之下,私塾内愈发显得沉闷。柳欢景常常看着同学们机械地诵读,自己却神游天外,思绪不知飘到了何方。先生见他眼神涣散,便会用戒尺重重地敲击桌面,发出“啪啪”的脆响,然后没好气地呵斥:“柳欢景!心猿意马,成何体统!滚到外面去站着,莫要影响他人!”
      这时候,伏诀往往就会像山间的精魅,不知从哪个角落悄无声息地冒出来。他猫着腰,躲在私塾外的篱笆后,或者藏身于茂密的灌木丛中,朝被罚站的柳欢景挤眉弄眼,然后做手势示意他偷偷溜走。
      一开始,柳欢景是万万不敢的。他规行矩步惯了,对先生存着天然的敬畏,生怕逃离学堂会被重罚。但伏诀总有办法。有时是掏出怀里用油纸包着的、还带着体温的甜糕;有时是神秘兮兮地说发现了一窝刚睁眼的小兔子;有时干脆就直接上手,拉着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他拖离那片令人窒息的方寸之地。少年的手掌温暖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牵引。几次之后,柳欢景心底那点叛逆的幼苗便被催发出来,半推半就地,跟着他跑了。
      他们逃离了之乎者也的牢笼,投身于山野的怀抱。去清凉的山涧里赤脚摸鱼,冰凉的溪水没过脚踝,驱散了夏日的燠热;去茂密的林子里寻找成熟的野果,酸甜的汁液在口中爆开;或者只是找一片柔软的草地并肩躺下,看天空中流云变幻,听风吹过林梢的沙沙声。伏诀会给他讲那些听起来光怪陆离的江湖见闻,什么劫富济贫的侠盗,什么深藏不露的隐士,什么繁华城镇里的杂耍百戏……柳欢景听得入了迷,那些遥远的、鲜活的故事,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山外世界的窗。他喜欢看伏诀讲故事时神采飞扬的样子,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眼睛,在谈及江湖时,会闪烁着格外明亮的光彩。

      然而,逃学的次数多了,终究纸包不住火。先生发现端倪,气得胡子直抖,拄着拐杖,亲自找上了门,向柳欢景的母亲告了一状。
      有一次,母亲是真的动了怒。她铁青着脸,将两人叫到跟前,劈头盖脸一顿训斥,骂柳欢景不知上进,骂伏诀带坏了她儿子。最后,她罚他们一天不准吃饭,并将他们关在了屋子里反省。
      到了傍晚,柳欢景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里咕咕直叫。伏诀看着他蔫头耷脑的样子,眉头紧锁。夜色渐深时,他趁着母亲睡下,悄悄从窗户翻了出去。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他才带着一身夜露和寒气回来,怀里揣着两个还带着泥土的红薯。
      “快,趁热吃。”他将红薯塞到柳欢景手里,压低声音说。
      柳欢景饿极了,也顾不得许多,剥开焦黑的外皮,露出金黄香甜的瓤,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伏诀看着他吃,自己却只是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自己吃过了。
      结果第二天,山脚下的农户就找上了门,怒气冲冲地说地里少了红薯,有人看见是伏诀偷的。母亲又惊又怒,连连道歉,赔了钱。伏诀被那农户揪住,结结实实打了几拳,还逼着他去地里干了一整天的农活来抵偿。晚上,伏诀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来,脸上带着淤青,衣衫也被汗水浸透,沾满了泥点。
      柳欢景看到他这副模样,心疼得眼泪立刻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转。他跑过去想扶他,却被伏诀轻轻推开。“没事,一点小伤。”伏诀甚至还试图对他笑一下,但那笑容因为嘴角的淤青而显得有些勉强。柳欢景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因为他知道,自己若是被打了,受了委屈,还能扑到母亲怀里诉苦;可伏诀被打了,受了苦,却从来不会告诉他,只会默默地承受,独自舔舐伤口。这种认知让柳欢景感到无比难过,他只能心疼他,也只会心疼他。这种心疼里,掺杂着愧疚,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超越友情的牵绊。

      这天,先生又在台上唾沫横飞地讲解着艰深的经义,窗外阳光明媚,柳欢景的心思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忽然,他眼角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伏诀猫着腰,像只灵巧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溜到了私塾的窗根下。他怀里似乎小心翼翼地揣着什么东西,鼓鼓囊囊的。
      他压低声音,朝着窗内柳欢景的方向招手,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小书生,快来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柳欢景又惊又怕,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连忙对着窗口,用夸张的口型无声地示意:“伏诀!危险!快回去!等我放学再说!”
      伏诀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柳欢景没听清,看口型像是“这老学究真烦人”。但就在这一刻,先生那锐利的目光已经如同探照灯一般扫了过来,精准地捕捉到了窗外的“不速之客”。老先生的脸色瞬间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他放下书卷,手持那根令人望而生畏的枣木戒尺,迈着方步,威严地走到了伏诀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伏诀反应极快,立刻站直了身体,脸上堆起一个无辜又讨好的傻笑,试图蒙混过关。然而,先生根本不吃他这一套。戒尺带着风声,结结实实地敲在了伏诀的头顶上,发出“砰砰”的闷响。伏诀吃痛,缩了缩脖子,却依旧保持着那副傻笑。先生更气了,又打了几下。柳欢景也被牵连,被叫出去,摊开手心,挨了几下戒尺,火辣辣地疼,很快就红肿起来。
      放学回家的路上,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也将他们两人的影子在崎岖的山路上拉得老长,如同两个相互依偎的巨人。伏诀很自然地牵起柳欢景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慢慢地走着。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挨过打,情绪尚未平复,柳欢景只觉得自己的手心滚烫,而伏诀的手,同样温暖,干燥而稳定,紧紧包裹着他的手指。
      “伏诀,你以后别再在我上课的时候来找我了,会被先生打的。”柳欢景闷闷地说,目光落在两人随着步伐微微晃动的影子上,心里五味杂陈。
      伏诀却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抱怨,或者说,听见了却浑不在意。他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个用新鲜荷叶包裹着的东西,一层层耐心地揭开。顿时,一股诱人的、混合着肉香和荷叶清气的味道弥漫开来。“看,烧鸡!镇上新来的那家熟食铺子买的,还热着呢!”
      那只烧鸡体型不大,却烤得色泽金黄,油光发亮,令人食指大动。看着这只显然是伏诀费尽心思才弄来的烧鸡,柳欢景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堵住了,又酸又胀,几乎透不过气来。那刚刚挨过戒尺的疼痛,此刻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伏诀!”柳欢景有些生气了,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心疼。他松开牵着的手,转而掰过伏诀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语气带着少有的严肃,“你好好听我话,行不行?不要再这样了!”
      伏诀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怔了一下,随即皱了皱眉,拨开柳欢景的手,语气也带上了一丝执拗:“不行。那私塾里的老先生古板得像块雷击木,又臭又硬,我怕他哪天把你给教傻了,只知道之乎者也,那我怎么办?”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你要是傻了,我就没有朋友了。”
      原来是这样。我是他唯一的朋友。这个认知让柳欢景心里泛起一丝微甜,但紧随其后的,却是更深的难过和酸涩。难道我们之间,仅仅只是“朋友”吗?这个词汇,在此刻显得如此单薄,根本无法承载他心中那汹涌而复杂的情绪。“难道我傻了,你就不要我了吗?”他忍不住追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试探和脆弱。
      “当然不是!”伏诀立刻否认,语气斩钉截铁,眼神也变得认真起来,“就算你变成这只烧鸡,我们也是一辈子的……朋友。”他似乎刻意加重了“一辈子”和“朋友”这两个词。
      一辈子的朋友。伏诀说要和我做一辈子的朋友。这本该是令人安心的承诺,可为什么,柳欢景心里却像是被细密的针扎了一下,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呢?他怔怔地看着伏诀,心想,一定是我太贪心了,觉得哪怕是一辈子做朋友,也远远不够。他想要的,似乎比“朋友”更多,更亲密,更唯一,可那究竟是什么,年少的他却懵懂茫然,无法清晰描绘。
      “好了好了,”伏诀见柳欢景神色黯然,眼圈似乎又开始泛红,连忙放软了语气,带着点哄劝的意味,“我答应你,以后不去了,就在家里等你回来,总行了吧?你放学回来,第一眼就能看到我。”
      他说这话时,微微歪着头,眼神湿漉漉的,带着点讨好,像极了柳欢景曾经在集市上看到的那条被人抛弃、却依旧努力摇着尾巴祈求收留的小黑狗,可怜又可爱,让人无法硬起心肠。柳欢景当时很喜欢那条小狗,蹲在它面前看了很久,但母亲说家里已经养了两只,没有余粮再养一张嘴了。
      “伏诀,”柳欢景压下心头的酸涩,轻声问,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试探,“你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吗?你的……江湖呢?”
      “有啊,”伏诀答得飞快,几乎是不假思索,目光直直地落在柳欢景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容置疑的专注,“等你回来,不就是我的事吗?”
      柳欢景的心再一次被这句话狠狠击中。那暖流与酸涩交织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堵塞在胸口,让他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着伏诀,夕阳的金光为他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晕,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
      伏诀看着柳欢景那一脸窘迫、不知所措的样子,忽然哈哈一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将那原本梳理得整齐的发髻都弄乱了。他换上一副轻松不在意的表情,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随口一说:“骗你的啦!小书生真好骗。我每天都要帮娘跑腿买东西呢,忙得很。”
      “那你买东西的钱是哪里来的?”柳欢景顺着他的话追问,试图驱散心中那异样的情愫。
      “娘每次买东西剩的铜板,就随手给我几个呗。我省吃俭用,存了好久的。”伏诀晃了晃脑袋,语气里带着点小得意,像是在炫耀一件了不起的成就。
      一点一点存钱,要存多久才能买一只烧鸡呢?柳欢景在心里默默算了算。按照母亲平日给的、最多只能买几块饴糖的零碎铜板,大概得要两个月,甚至更久吧。这两个月里,伏诀是不是勒紧了裤腰带,拒绝了所有他自己可能想要的东西,才一点点攒下了这只烧鸡的钱?这个认知让柳欢景的心像是被泡在了温水里,又软又涨。
      “我本来还想给你买你上次看中的那把油纸伞,可惜钱不够了。”伏诀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真实的遗憾,他指了指集市的方向,“就是那个老匠人摊子上,画着山水的那把。”
      柳欢景其实已经不太记得那把伞具体是什么样子了,只依稀记得很好看,淡青色的伞面,上面似乎用墨笔勾勒着朦胧的远山和一叶孤舟,带着一种山外文人雅士的清冷意境,与滁枫山的质朴格格不入,却莫名吸引了他当时的目光。他没想到,自己只是多看了几眼,伏诀就记在了心里,甚至默默为此攒了许久的钱。
      “小书生,你是不是在怨我没给你买?”伏诀见柳欢景沉默,又凑近了些,紧张地盯着他的表情,急切地保证,“下次,下次我一定给你买!等我再存些钱!”
      看着他眼中毫不作伪的认真和急切,柳欢景突然觉得鼻子一酸,眼眶迅速湿热起来。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混杂在一起,最后都化为一种深沉而汹涌的感动。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伏诀,飞快地用手背抹掉眼角渗出的湿意,怕被他看到自己这没出息的样子,又要被他笑话。
      “哎呀呀,怎么不理我了?”伏诀像个不安分的小猴子,又敏捷地窜到了柳欢景面前,恰好捕捉到他未来得及完全掩饰的、微红的眼眶和鼻尖。伏诀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明显的慌乱和无措,“真哭了?别哭啊!下次我一定给你买!我发誓!我伏诀对天发誓!”他举起右手,神色郑重,作势就要立誓。
      “伏诀,”柳欢景吸了吸鼻子,压下喉咙间的哽咽,声音还带着一丝哭腔,却异常清晰地问,“你的钱都给我买东西了,你自己怎么办?你不需要买点什么吗?”
      伏诀闻言,明显愣了一下,似乎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随即,他无所谓地笑了笑,那笑容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明亮,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纯粹。他伸手,用指腹轻轻擦去柳欢景脸颊上残留的一点湿痕,动作带着与他平日跳脱性格不符的轻柔。“啊?我的钱,本来就是给你花的啊。”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为什么?”柳欢景执拗地追问,他需要一個答案,一个能解释这种超出寻常友好像好的答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伏诀扭过头,避开了柳欢景探究的目光,耳根在瑰丽的晚霞映照下,却清晰地泛起了一层薄红,如同上好的胭脂晕染开来。

      柳欢景看着伏诀那微红的、几乎要透明的耳廓,看着他故作镇定却掩不住羞赧的侧脸,心里那点残余的酸涩终于被一种温热的、饱胀的情绪彻底取代。像是有温暖的泉水从心底最深处汩汩涌出,流淌过四肢百骸。伏诀把钱都花在我身上了,那他应该……暂时不会离开了吧?至少,在他攒够下一把伞的钱之前,他不会走吧?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像是一株顽强的小草,在他心间扎根,让他心里偷偷地、长长地松了口气,泛起一丝隐秘而持久的欢喜。
      夕阳彻底沉入了远山之后,天边只留下一抹绚烂的紫红色残霞。山风渐起,带来了夜晚的凉意。两人并肩走在回家的最后一段山路上,影子在身后交融,再也分不清彼此。谁也没有再说话,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粘稠的暖意,将少年们懵懂而炽热的心事,悄悄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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