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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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滁枫山常年笼罩在湿漉漉的雾气里,云缭树绕,望不到尽头。柳欢景在这山上长大,日复一日面对的是私塾里泛黄的书卷、母亲带着愁容的侧脸,以及那条走了无数遍、熟悉到闭眼也不会摔跤的山路。他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这一方山峦;他的见识也很浅,浅到伏诀跟他描述山外的海时,他脑中只能浮现出先生画册里那一片模糊的蓝色。
“海是蓝色的,天也是蓝色的,抬头就能看见海。”伏诀说这话时,眼睛望着远处,似乎能穿透层层叠叠的绿,看到那片他向往的广阔。“但那不一样。”他总会补充一句,语气里带着柳欢景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
柳欢景总是安静地听着,心里却不全然相信。他觉得伏诀是想骗他一起离开。离开滁枫山,离开娘,去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地方。他有些害怕,又有些隐秘的期待。
他与伏诀的初遇,发生在一个冬日黄昏。那天他被私塾先生留堂,出来时天色已暗,山林间影影绰绰,寒风卷着枯叶,发出簌簌的声响。他背着装满柴火的背篓,心里发慌,只想快点回到那座亮着昏黄灯火的小屋。
就在山路拐角,他迎面撞上了一个人。那人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柳欢景连忙道歉,询问对方是否安好。那人却一言不发,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他。天色太暗,柳欢景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那眼神空洞得吓人,像个迷失在山间的游魂。他以为是撞哑了对方,又道了声歉,想绕开继续赶路。可那人突然伸手,死死扯住了他的衣袖。
柳欢景吓了一跳,试图挣脱,那人却猛地扑上来抢夺他的背篓。“里面是柴火,不值钱的,”柳欢景忘了对方可能是个“哑巴”,急急解释,“如果你想要,我明天再给你砍一些。”
那人睁大了双眼,在昏暗的光线下,那双眼睛显得格外诡异,带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绝望。柳欢景害怕极了,觉得他定是遇上了疯子或是传说中的山鬼。就在他不知所措时,那人身子一软,无声无息地倒在了地上。
柳欢景愣在原地,等了许久,地上的人都没有动静。他捡起一旁的枯枝,小心翼翼地上前戳了戳,对方依旧毫无反应。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他死了吗?
私塾先生常念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柳欢景犹豫了。带回去?娘一定会骂他。上回他捡了只受伤的小狼,娘说他傻,狼是养不熟的。果然,小狼没几天就死了,他伤心了好久。这次若捡回去的是个人……娘会不会更生气?可如果他还能干活,娘或许会留下他吧?要是不能……柳欢景暗自下定决心,那就自己帮他干。
心里七上八下,背篓被他放下又背起,篓底都沾满了泥泞。最后,他还是咬咬牙,弯下腰,费力地将那人背了起来。出乎意料,那人很轻,像一片枯叶伏在他背上,几乎没有重量。山路崎岖,柳欢景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摔着背上的人,也怕自己力气不支。
果然,一进家门,母亲的斥责便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这么晚才回来,柴火没见着,倒捡回来个死人!你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母亲揪着他的耳朵,疼得他直抽气。他低着头不敢吭声,心里只惦记着背上那人的死活。母亲骂累了,甩手回了屋,丢下一句:“你自己看着办!”
柳欢景将那人安置在自己屋里的草席上,就着如豆的油灯光芒,这才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张极其漂亮的脸,肤白如玉,眉眼如画,像是从先生珍藏的工笔美人图上走下来的人物,是柳欢景在滁枫山从未见过的精致模样。他给那人喂了点水,对方依旧紧闭双眼,毫无生气。柳欢景心想,怕是真死了,只能等天亮再背出去埋了。可当他伸手想去探对方鼻息时,那只冰冷的手却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那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饿……”
他没死!柳欢景心中一阵惊喜,也顾不得手腕的疼痛,连忙跑出去。母亲已经做好了晚饭,正坐在桌边。“吃完就把他扔出去,不然你跟他一起睡外面!”柳欢景没心思听,胡乱点头,盛了碗稀粥,又夹了些咸菜,端回屋里。
他小心地扶起那人,一点点喂他吃。近距离看,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但眉眼在跳动的灯火下更显精致。吃了些东西,那人似乎恢复了些力气,缓缓睁开眼,茫然地看着柳欢景:“你是谁?”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语气带着疏离和警惕。柳欢景莫名地有些难过,低声回答:“这里是滁枫山,是我家。我叫柳欢景。”见他没反应,又补充道:“是我把你背回来的,你不记得了吗?没关系……”
那人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眼神也瞬间活络起来,带着一丝狡黠:“记得,小书生。”
一种奇怪的感觉瞬间席卷了柳欢景,耳朵根烧得厉害,脸上也烫乎乎的。他归咎于母亲刚才揪耳朵太用力。“小书生脸怎么这么红?”那人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眼神带着戏谑。柳欢景的心跳得又快又响,深吸几口气也压不下去,全身都热了起来。
他慌乱地躲开对方的视线,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今晚睡哪里?我的床榻很小,好像……也没有多余的被褥了,我再去问问娘……”不等对方回答,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跑出了屋子。
母亲的屋里已经熄了灯,传出均匀的呼吸声。柳欢景不敢打扰,只好硬着头皮回去。进屋时,看见那人已经脱了外衣,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床头,自己则靠在小床的内侧,拍着身边空出的位置,自然得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柳欢景磨蹭到床头,低着头解衣扣。虽然里面还穿着内衫,但在一个几乎是陌生人的面前脱衣服,还是让他难为情极了。那人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让他手足无措。“可以……别一直看着我吗?”他忍不住小声抗议。
对方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下,笑道:“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呢?”
真是歪理!柳欢景憋着气,不再理他,迅速脱掉外衣,钻进被窝,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尽量离他远点。
那晚的月光特别亮,清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进来,在地上洒下一片银白。柳欢景睁着眼,毫无睡意。身边人的呼吸声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这让他又担心起来,怕他悄无声息地就死了。可惜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如果他死了……柳欢景被自己脑海里突然冒出的、想把头颅留下来的念头吓了一跳,连忙甩头,暗骂自己胡思乱想。
“小书生,你看够了吗?”那人突然开口,吓了柳欢景一跳。原来自己的视线一直黏在对方身上。
“我只是想知道你死没死。”柳欢景嘴硬道。
他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一只手悄悄从被子里伸过来,牵住柳欢景的手腕,然后将他的手掌按在一个温热的胸膛上。隔着一层薄薄的内衫,柳欢景能感受到其下平稳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敲击着他的掌心。“现在知道了吗?”那人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嗯。”柳欢景低声应着。他自己的心跳却快得像要擂破胸腔,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甚至怀疑对方也能听见。
沉默了一会儿,柳欢景又忍不住问:“你是谁啊?从哪里来的?”
“我叫伏诀。从哪来的……记不得了。”
“怎么会不记得呢?你家里人不着急吗?”
“没有家里人。”伏诀的声音淡了下去,听不出情绪,“只记得从很远的地方,翻了好几座山,才到了这里。”
“很远的地方?那你要到哪里去呢?”
“嗯,还不知道。江湖是没有尽头的。”
“你没有家吗?”
“小书生,”伏诀的语气微沉,“私塾里的先生没教过你怎么跟人说话吗?”
柳欢景意识到自己可能问错了话,心里一紧:“对不起。”虽然他也不太明白具体哪里对不起他。
伏诀似乎轻轻叹了口气:“走到有客栈、集市、人烟的地方,就停下来,做几天短工,住几天。腻了,就走了。”
“要是路上看不到客栈怎么办?”
“前一天准备好盘缠和食物,就没事。”
“住哪里?”
“停在哪儿,就住哪儿。”
“很危险啊,”柳欢景想起他晕倒的样子,“你看,你都饿晕了。”
“这次是例外,”伏诀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路上遇到一个讨饭的婆婆,把干粮都给她了。”
“为什么不定居下来呢?找个地方安稳过日子不好吗?”
伏诀轻笑一声,带着点若有若无的傲气:“江湖人士,自然是要浪迹天涯、行侠仗义的。”
听他这么说,柳欢景的心沉了一下。他明天就要走了吧?滁枫山这么无聊,他肯定待不了多久。一股莫名的失落感涌上心头。
从那以后,柳欢景总是不自觉地问他:“伏诀,你要走了吗?”
而伏诀每次的回答都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