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飞机，不返航》陈钊清

2、世界

　　洛夫特，确定她的身体没有其他问题吗？”卡米丽给我披上一件浴巾，面色凝重。
　　“未发现脑部有任何损伤和器质性病变。”洛夫特果然已经换成了萝莉音，不过还是一样的机械。
　　“去医院？不行。现在，阿莱诺州名义上是社统派的势力范围，但圣矾教曾在此多年经营，这群迷信昔日帝国荣光的疯子，他们恐怕现在仍在搜寻你的踪迹，不行，不能送上门。”
　　“我没事的。”我穿着卡米丽的睡衣，裹紧浴巾，摇了摇头。“不用，不去。但我还是想知道，我是谁？这是哪里？”
　　“可能是经受重大打击后的应激创伤反应，大脑出于自我保护，自动屏蔽了某些记忆。对此，应观察患者情绪，远离刺激源。”洛夫特说。
　　“经受重大打击？……可怜的诺瓦。”卡米丽叹了口气，躲开我的眼神，揉了揉我光溜溜的脑袋。
　　“诺瓦？我真的叫诺瓦吗？你不怕救错了人？诺——瓦——”我仔细地揣摩着这个名字，舌尖卷起，鼻腔震动，上齿咬住下唇，喷吐爆破。熟悉又陌生。
　　“你化成灰我都认识，别说那点只能蒙骗路人的小伪装了。你叫诺瓦·杰丝·韦特拉娜，你是……这里是阿莱诺州，兰斯特联邦的阿莱诺州，布里吉市，红土镇，我的家乡，我父母留给我的书店。我是卡米丽，是你大学时的好朋友。你可以相信我，我会照顾好你的。”
　　“韦特拉娜？韦特拉娜是这个姓氏的阴性表达，它对应的阳性是……维？维特兰？”我难以置信地吐出这个词，太阳穴咚咚跳动起来，记忆的流沙扬起尘土，棺材内的黑暗涌动着，我额上冒汗，大口呼吸。
　　痛！头痛！
　　“不要想了，这些都跟你没有关系！”卡米丽掐了一下我的手臂，及时打断了我的思绪。她搅动着一杯蜂蜜盐水，递过来：“喝点水吧，缓一缓。”我接过，小口啜饮，刚刚好甜蜜的温热。
　　“你饿不饿？你的胃空太久了，现在只能吃点清淡的流食。洛夫特，做碗燕麦粥吧。”卡米丽握住了我的手：“一会儿天要亮了，我得去料理楼下书店的生意。你好好在楼上休息。书店的雇工我已经解雇了，洛夫特没有联网，你不用担心圣矾教会再来抓你。”
　　“别怕，就算你忘记了一切，我也会带你重新开始生活。你可以不必叫诺瓦，叫瑞雯，叫乔安娜，什么都行。”
　　我望向窗外微微亮的天空，一轮巨大的，红得耀眼的月亮正在缓缓陷入地平线以下，而另一个大小颜色都相似的球形天体，却慢慢爬上天幕高处。
　　“两个月亮？红得像它们本身就会发光一样。”我心念微动，似乎触摸到了什么。
　　“卡米丽，在我们小时候，是不是本来只有一个月亮？”我轻声问到。
　　“是的，杳月崩坏过，因为一场事故。”卡米丽摸摸我的头：“忘记一些事情，对你来说也不是坏事，先好好休息吧。”
　　休息了好几天，我像是沙漠中终于找到了水源的风滚草，在此扎下根来，休养生息。萎靡的精神，干瘪的肢体重又丰盈起来，刚开始，只能在狭小的二楼散步绕圈，舒展身体，恢复酸胀的肌肉。后来，我单手吊在房梁上数数，一一试过卡米丽的哑铃，真轻。我伸展拳脚，无视洛夫特对我身体健康第一千零一次提醒。看来，我以前经常泡健身房。
　　“卡米丽，你回来了！”我跳下房梁，欢快地迎接上去。她的眼睛透露着疲惫。
　　“是不是最近太累了，要不你带带我，让我成为书店的雇工吧？”
　　“好啊好，谢谢你，我还以为你们大小姐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呢。”卡米丽说：“我找好关系了，正在给你重新办理身份证件，新名字叫‘乔安娜·琼·索恩’怎么样？嗯，很常见很平民的名字，有点烂大街，但可以保护你。”
　　“所以我真的被那个什么……圣矾教的势力追杀？”
　　“嗯，我试着告诉你一些，你听着，如果有头痛或者其他反应，我立刻停下来。”
　　圣矾教的名字来源于曾统一了亚图星大陆的恭矾帝国。它代表着昔日的大一统帝国的无上荣光，两百年前，恭矾帝国分裂，除去地图上星罗棋布的小国外，当今主要势力是桑榆兰、麦黎、兰斯特联邦：
　　“桑榆兰？”我重复着这个名字，头脑深处的钉死棺材微微一颤。麦黎和兰斯特联邦，都不会给我有痛苦的印象。据说我在麦黎住过好几年，估摸起来，那应该是我大学毕业后雄心勃勃的职业上升期。兰斯特联邦则是我的故乡，我生长的地方，我的童年或许是很幸福的，那里隐隐约约闪耀着金色的记忆。而桑榆兰？这是我失忆后第一次听到这个国家，感觉是……狰狞的。很具象的狰狞，那是一张张扭曲的人脸，正愤怒地喷吐着这个词。我的指尖痛得发颤。
　　我下意识地屈起指尖，放在嘴里吮吸，仿佛这样就能减轻手指的幻痛。就在这时，卡米丽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我的手。她猛地顿住了。
　　“咦？”她轻轻抓住了我想要下意识缩到背后的左手手腕，拉到眼前仔细打量，“你的手……这指甲怎么回事？！”
　　我的左手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右手所有手指，都缺失了一块指甲。边缘参差不齐，露出的甲床呈现出暗红色，有些地方还结着深色的血痂，看起来触目惊心。我的心猛地一跳，想把手抽回来：“应该，应该是……来的路上，我自己不小心摔的，蹭掉了。”
　　“是你在……，是他们……”卡米丽呢喃着，声音小了下去。眼睛垂下去躲着我，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她从药箱里翻出碘伏和纱布，拿起碘伏棉签，轻轻擦拭我左手指尖的伤口和缺失的指甲盖周围。“疼吗？”她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怎么不早点跟我说啊！”卡米丽一边仔细地给我的指尖缠上干净的纱布，一边数落道，“唉，我今天还让你自己洗澡，真不该，现在才消毒包扎，万一感染了怎么办？”
　　“要不，等你新的身份证明下来了，我还是带你去医院看看吧。”
　　“我真的没事，你继续讲。桑榆兰，桑榆兰是什么？”我急切地追问着那点疼痛。
　　桑榆兰，古老神秘的远东，是恭矾帝国的起源地。继承了帝国大部分的风俗文化，以思想治统的正教自居。其首都冶兰，是帝国最后的政治中心。帝国分裂后，年幼的皇帝一行人逃到了南撒，在当今的兰斯特联邦南部，建立了以恭矾皇室为中心的圣矾教。他们红着眼，一年一年，一代一代地望着回不去的桑榆兰，立誓要夺回恭矾正统。
　　她让洛夫特投影了一张亚图星的地图，一一指给我看。我似乎曾经把它挂在墙上过，在一座阴雨绵绵的城市，在那间独享的带落地窗的大办公室里，湿润的空气熨帖着心肺。那是在哪里？在兰斯特联邦，还是在麦黎？
　　南撒与桑榆兰长年累月地对峙着，冷战只是热战的中场休息。与此同时，商业发达的北部，往来多地的商人愈发不满各个小国间繁杂的海关与税收。不过，第一个链接起北原各国的，却是石油大亨们，他们共同成立了北方矿业共同体，控制了整个亚图星的能源化工。
　　很快，互免关税协定，免签政策，发行统一货币……从行业协会到经济上的完全交融，以各州邦联为基础的北原联盟成立。兰斯特联邦北方就此成了金融的圣地，科技神话的诞生地：比如，米德……卡米丽越讲越兴奋，下意识地想要吐出一个单词，但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的，狠狠地把后半截单词吞了下去。我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也不再追问，
　　联盟贪婪地扩张着，优越的经济商贸条件几乎吞并了所有小国。却在固步自封的桑榆兰上碰了壁。大约一百年前，掌握着经济命脉的北原联盟与代表着传统政治文化影响力的南撒经过反复商谈，合并成为兰斯特联邦。至高无上的恭矾皇帝成为联邦的象征。自此，一个新的大国诞生，以敌对桑榆兰的共同目的而成立的国家。
　　卡米丽慢慢讲着，偶尔会出现可疑的吞吐。她深紫色的眼睛紧紧盯着我的表情，观察着。像在拆解一枚随时可能引爆的核弹。
　　长年的封锁下，几乎没人直到桑榆兰正发生着什么。荒诞的传说与神话流传着，比如：在桑榆兰，人人都会魔法！会隐身，会御剑飞行，会放出三种味道的火球。起初，兰斯特联盟的人把这些传说当成笑话，直到两年前的红月全面战争，联盟惨败……
　　“停，什么战争？不，不要讲这个！”我手握成拳，捶着太阳穴。
　　“这个也与你的过去有关嘛？”卡米丽皱了皱眉，不易察觉地嘟囔着：“可你明明在麦黎……难道……” 她猛地刹住话头，拨开我的拳头，温软的手指揉了揉我的太阳穴。她垂下眼帘，思考了几分钟，说：“要不我们今天就讲到这里，你好好休息。”
　　“桑榆兰，南撒，北原，兰斯特联邦......还有，红月？”我呢喃着，望向窗外，血红色的杳月一已经从东方升起，再过两个小时，杳月二将从西方升起。
　　“今天就不谈历史了吧。”卡米丽递给我一杯热牛奶，刚有些烫嘴的温度，最能激发出醇厚的奶香。她摸了摸我刚长出细小绒毛的光头：“你今晚好好休息，喝下这杯热牛奶，就不会再做噩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