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共赴花期》南檬米饭

5、被孤立的原因

　　孟玲在床上又躺了一会儿，直到脑海里突然蹦出那五遍还没抄完的数学公式，才认命地起身，坐到书桌前翻出作业本继续抄写。
　　她就读的锦礼汇智中学是个“十二年一贯制”的贵族学校，那令人咋舌的高昂学费背后，是C市数一数二，甚至在全国都名列前茅的顶尖师资与教学质量。从三年级开始，学校就借着“自愿托管”的名头，把周日变成了补课日，只为了给升学成绩加码。
　　家长们心里都清楚，想让孩子直升本校的初中部，这“托管”就是必经之路。所以大部分人都默契地签了“申请参加托管协议书”，孟玲和李诗嫣的名字，都在那张长长的名单上。而且学校还规定，要是托管时表现不好，或者违反了校规，随时可能被取消资格，没人敢拿升学开玩笑，孟玲自然也不例外。
　　她握着笔，在纸上一笔一画地抄着公式。二十条数学公式，每条五遍，整整一百条公式的罚抄，对这个年龄的学生而言，作业量还是不容小觑。
　　午后的太阳白晃晃地透过玻璃，把书页都晒得发烫，连笔杆都带着些许暖意，汗水悄悄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随着抄写遍数的增加，机械重复的动作反而让她平静下来。
　　随着她终于写完最后一个符号，周末的作业算是完成。
　　房间里没有挂钟，她也没有手表，不知道现在几点，也不知道她写了多久，只感觉手腕传来清晰的酸胀感。窗外的日光已不再那么毒辣，斜斜地在地板上拉长了光影，提示着时光的流逝。
　　孟玲放下笔，轻轻活动着发酸的手腕，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她拉开房门，客厅里比房间凉快很多，空调的凉气裹着电视声涌过来。李诗嫣正跟李诗怡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开门声，她的目光从书页上抬起，在孟玲身上停留了一瞬。
　　“抄完了？”李诗嫣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孟玲点点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李诗嫣又转过头去，目光重新回到电视上，语气淡然地说：“这里去学校坐公交应该要十多分钟，你最好五点五十就起来，张姨她五点半就会准备好早餐，你吃完就去车站等着，不然容易迟到。”
　　这番话安排得细致妥帖，连早餐时间都考虑到了，那平淡的语调却让每个字都带着疏离。孟玲站在原地，清楚地意识到这明显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她看着李诗嫣专注看电视的侧脸，忽然想起中午自己竟还想象过以后或许能一起上学，虽然她在姥姥家一直都是五六点就起床，也一直都是一个人搭乘公交，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去赶首班公交，可当听到李诗嫣说出的一瞬间却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
　　“行，谢谢”孟玲轻声应道。
　　李诗怡放下手里的遥控器，转向李诗嫣，语气里满是不解：“你明天要请假吗？我们跟孟玲姐姐一个学校的，可以一起去呀。”
　　孟玲的心跟着颤了一下，这话正是她想问，却不敢问出口的。她悄悄往前挪了半步，目光紧紧黏在李诗嫣身上，连呼吸都放轻了，也想知道答案。
　　李诗嫣的目光从电视屏幕移向李诗怡，语气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不太方便。”
　　“啊？”李诗怡下意识歪过头，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困惑，“为什么不方便呀？我们不是都去学校吗？”
　　“能不能别问那么多，先管好你自己。”李诗嫣的声音依然平稳，但话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李诗怡撇了撇嘴，“哦”了声。虽然还想再问，但看到姐姐冷下来的侧脸，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孟玲在楼梯口听得很清楚，李诗嫣那句平静无波的“不太方便”像一滴冰水落在心上，让她倏然清醒。她忽然明白或许不是不方便，而是她们之间，从一开始就不在同轨道上……
　　这个醒悟让她的心轻轻沉了下去，却奇异地带来一种释然。
　　接下来这小半天，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醒悟，过得异常平静。孟玲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傍晚时分匆匆出来吃了顿晚饭，几乎再未踏出房门半步。
　　那顿饭她也吃得心不在焉，寥寥几口便撂下筷子，随即留下一句小声的“我饱了”又溜回房间。
　　李诗怡见状，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圆场，她欲言又止地看向李诗嫣，最终还是没忍住：“你看看你，有什么不方便的嘛，现在人家因为这事闷闷不乐的。”
　　李诗嫣却是一脸无所谓，她耸耸肩，漫不经心地说道：“为这种小事生气？多气几次自然就习惯了，算不得什么大事。”
　　她的话语轻飘飘的，像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却让一旁李诗怡的眉头蹙得更紧了：“那我祝你以后找男朋友也是这样子。”
　　李诗嫣倒是没有丝毫犹豫：“不好意思，我不找男朋友”
　　李诗怡张了张嘴，后面的话全堵在了喉咙里，连反驳的力气都没了。她盯着姐姐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忽然觉得没什么好说的，转身就往二楼走。
　　走到楼梯口，李诗怡忍不住回头，视线越过栏杆，能看到姐姐垂着的侧脸，依旧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最终还是轻轻“唉”了一声，默默走回自己房间，带着一种彻底放弃沟通的疲惫。
　　房间里静悄悄的，孟玲默不作声地将旧书包里的书，一本、一本地取出，再一本、一本地放进新书包里。接着是笔袋，也换成了新买的。
　　直到一切收拾停当，她拉上新书包拉链的那声轻响，猝不及防地打开了那个被刻意压抑的念头——
　　有车接送了不起啊。
　　这个念头带着一股赌气的锋利，从心底窜起，撑起一副浑不在意的倔强。
　　她告诉自己，一点也不想坐那辆“不方便”的车。
　　夜深了，寂静将一切放大。胃里突然传来一阵清晰的空虚感，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晚饭时赌气，只草草扒了几口，现在赌气扒的那几口饭早消化没了，胃里空荡荡的，还隐隐发着慌。
　　她悄悄挪到门边，耳朵贴在冰凉的门板上，听不见外面有半点动静。客厅储物柜里有防饿的方便面，但她不知道时间，不知道李诗嫣睡了吗。
　　万一李诗嫣还没睡，听见她下楼的动静，指不定又要被说。
　　犹豫再三，饥饿的感觉还是战胜了忐忑。她屏住呼吸，用最缓慢的速度，轻轻转动门把手，将门推开一条细不可查的缝隙。一只眼睛凑上去。
　　客厅里一片浓稠的漆黑，月光被厚重的窗帘挡在外面，安全得令人心安。她悬着的心落下一半，这才将门缝拉得更大些，侧身灵巧地滑了出去，再回手用几乎听不见的“咔嗒”一声，将门轻轻合上。
　　凭着白天的记忆，她赤着脚在完全的黑暗中向楼梯口挪动，指尖终于摸到楼梯扶手的凉，又扶着扶手，一步步往下挪，客厅冰凉的地板触到脚心，让她打了个激灵。
　　她稳住呼吸，在黑暗中凭借记忆摸到储物柜。蹲下身，柜门发出轻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声响，被她用最慢的速度拉开。指尖在杂物中谨慎地摸索，终于触到了那方正的、柔软的塑料包。她迅速抽出一包，再将柜门恢复原状。
　　煮面的过程似乎更加困难，她不敢开灯，只能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在厨房里摸索。她借着窗外渗进的月光，辨认出水壶的轮廓。正当她将水壶对准水龙头时——
　　“嘀”的一声轻响，厨房顶灯毫无征兆地亮了。
　　她僵硬转身。李诗嫣倚在厨房门框上，手指刚从开关上移开。她穿着睡衣，眼神清明，显然不是被吵醒的样子。
　　“大半夜的”李诗嫣的视线扫过她手中的面饼，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煮面也不开灯？”
　　孟玲的心一下子提起来，赶紧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捏着面饼包装袋，连呼吸都放轻，满脑子都是该怎么道歉。
　　李诗嫣却没有责备，而是缓步走近，拖鞋敲击地板的声音在寂静中放大。她将小锅架上灶台，伸手越过孟玲的肩膀，“啪”地点燃燃气灶。
　　“拿水壶接水倒进去用锅煮吧。”
　　孟玲回过神，慌忙拿起水壶往锅里倒水。因为紧张，水流有些晃动，几滴水珠溅到了灶台上。
　　她僵直地站在原地，手里的面饼塑料包装被捏得沙沙作响。
　　这次居然没有说她？
　　就在孟玲不知所措的间隙，李诗嫣已转身走向储物柜。窸窣的翻找声后，她拿着另一包面回来：“我也饿了”，利落地撕开包装：“多下一包。”
　　“哦哦，好”
　　孟玲接过面饼，轻巧地放进咕嘟冒泡的锅里。
　　面饼在滚水中渐渐舒展，蒸腾的热气在两人之间缭绕。孟玲盯着锅里翻滚的面饼，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那个……谢谢你。”
　　李诗嫣正往锅里撒调料包，动作微微一顿。“谢什么？”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往日的疏离。
　　“就是……”孟玲抿了抿嘴，“没有嫌我麻烦，数落我。”
　　李诗嫣：“……”
　　厨房里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汤汁咕嘟的声响。
　　“没做错事，我数落你什么？”她把最后一点调料倒进去，又撕了两根火腿肠，“我有那么不讲道理吗？”
　　难道不是吗？
　　孟玲在心底无声地反问，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没敢应声。
　　李诗嫣顺着她的目光往下扫了眼，视线在她光溜溜的脚踝上顿住，才发现孟玲竟没穿拖鞋，两只脚赤着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脚趾还无意识地蜷了蜷。语气里多了丝不易察觉的在意“没拖鞋？”
　　孟玲被问得一愣，才后知后觉地往自己脚上看，脚趾蜷得更紧了些，声音细弱：“……回家拿的时候走太急，忘了拿。”
　　李诗嫣没再追问，转身往玄关走，拖鞋踩在地板上发出轻响。片刻后她拎着一双米白色凉拖回来，弯腰放在孟玲脚边，鞋尖朝里：“怡仔之前的，现在她又买了双卡通人物拖鞋不穿这双了。”
　　孟玲盯着那鞋面上浅浅的条纹，手指悄悄松开绞着的衣角，小声道了句“谢谢”，才慢慢把脚伸进去。
　　说话间，锅里的面香又浓了些，她回头看了眼灶火，顺手把火调小了些，避免汤汁溢出来。
　　凉拖的鞋底贴着脚心，带着点刚从鞋柜里拿出来的微凉，却让孟玲莫名安定了些。勇气像潮水般涨了又退，终于在李诗嫣关掉灶火，四周骤然寂静的那一刻，冲破了堤防。
　　“李诗嫣，你是不是……特别讨厌我啊？”
　　李诗嫣捞面的动作顿了顿，没回头：“怎么突然问这个？”
　　“在学校里装作不认识，在家里……”孟玲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积压许久的委屈都吐出来，“也总是看我不顺眼。”
　　李诗嫣没有立刻回答，弯腰从碗柜里取出两个碗，将锅里的面和火腿肠尽量平均分到两个碗中，又拿起汤勺，沿着锅边舀了两勺冒着热气的汤汁，缓缓淋在面上。
　　“我没有看你不顺眼，至于在学校……”她轻轻开口，声音比勺沿的热气还要轻“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孟玲屏住呼吸，点了点头。
　　“把面端去茶几上吧”李诗嫣将其中一碗推到她面前，“我们边吃边说。”
　　孟玲双手拢住碗沿，指尖被热气烫得微微发麻，还是小心地跟在李诗嫣身后走进客厅，两人在茶几两侧的沙发上坐下。
　　沉默在空气里飘了会儿，李诗嫣才捻着筷子轻轻搅了搅碗里的面。
　　“也谈不上讨厌吧。”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就是班上有一些关于你的传言你知道吗？”
　　孟玲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指节微微泛白，声音也带了点发颤的懵：“什……什么传言？”
　　她在班上一直安安静静，印象中没有招惹过其他人，从没想过会有关于自己的传言。
　　“就……”李诗嫣组织了一下语言：“类似于说你是私生女，你爸妈根本不管你什么的。”
　　原谣言内容更难听，甚至牵涉到了父母。李诗嫣跟孟玲复述大概内容的时候，掠过了那些。
　　话刚落地，她就看见孟玲握着碗沿的手猛地一颤，连带着碗里的汤汁都晃出了细痕，溅在茶几上，晕开一小片湿印。她怔怔地盯着那片湿痕，像没反应过来似的，好半天才抬起头，眼眶已经红了大半，睫毛上挂着没掉下来的泪珠，语气里满是无措的委屈：“我在班上基本上就没跟人吵过架，连话都没多说几句，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说我……”话没说完，眼泪就“啪嗒”一声掉在碗里，砸出一圈小小的涟漪。
　　李诗嫣心里莫名一沉，下意识地抽了张纸巾递过去，连忙补充，声音放得更软：“一开始我们也没有多少人信，只是……”
　　“只是什么？”孟玲抬起泪眼望着她。
　　“只是后面的几次家长座谈会你父母都没有露面，大家才渐渐当了真。我之前也不知道你爸爸就是孟叔叔，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
　　她吸了吸鼻子，又问，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那……那是谁说的”
　　“已经传很久了，我们班，甚至有些其他班的同学都在说，一时半会儿我也不知道谁最先说……”李诗嫣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无力。
　　虽然她一直都有个怀疑对象，但她并没有任何直接证据。
　　孟玲低着头，没有说话。
　　“今天下午我让你自己坐公交，不和你一起……不是讨厌你”，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沙发缝，“是我害怕。我怕她们看到我和你走近，会觉得我们是一路的，然后……连我也一起孤立。”
　　这番坦白像耗尽了她的所有力气，让她不敢去看孟玲的眼睛。
　　孟玲用指尖轻轻揩去眼角的湿意，犹豫了片刻，才小声开口：“……明天回来之后，能不能借你手机用一下？我想……给我爸打个电话。”
　　她看着孟玲还泛红的眼圈，一种混合着补偿和冲动的情绪涌了上来。
　　“好。”李诗嫣应得很快，甚至带上了一点刻意表现出的爽快，“不过，等明天回来，我直接跟孟叔叔说，让他也给你买部手机吧。”
　　孟玲有些诧异地抬起头。
　　“这样你什么时候想联系他们都方便。”李诗嫣避开她的目光，语气试图显得轻松自然，“而且……有了手机，你也能加班级群。班里有些小道消息和闲聊都在群里，你不在，很多事都不知道。”
　　“还有……”李诗嫣的声音低了些，眼神有些闪躲，像是在说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你书包的事，是我故意说给孟叔叔听的。”
　　孟玲猛地抬起头，眼里还含着泪，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我们班男生总在背后议论你，说你两年都背同一个书包，还说……还说你不爱干净，一个书包背得那么脏。”李诗嫣避开她的目光，“我听着不舒服，后面得知你是孟叔叔的女儿，就趁孟叔叔送你来的时候，假装嫌弃你的书包旧了，想让他给你换个新的。只是没想到，最后还是用你自己的生活费买了。”
　　她说完，有些局促地补充了一句：“我不是故意要多管闲事的，就是……作为一个女孩子，不想他们那么说你。”
　　孟玲怔怔地看着她，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却忽然笑了，是那种带着点哽咽的、软软的笑。她吸了吸鼻子，声音还有点沙哑，却异常清晰：“谢谢你……班长……”
　　“诗嫣小姐”和“大小姐”她有点叫不出口，直接叫名字或者学同班其他女孩子叫“嫣儿”，“嫣姐”她又不敢，只好中规中矩叫“班长”。
　　李诗嫣听到这个称呼，夹面条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了她一下，嘴角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弧度，却没说什么。
　　孟玲无意瞥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11”，连忙加快了吃面的速度，嘴里还含糊地应着：“已经十一点过了，再不睡明天该起不来了。”
　　李诗嫣抬眼看向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11”，分针指向“5”。
　　她也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担忧地看向孟玲：“这么晚了，你明天早上能起来吗？要不……我设个闹钟，把手机借你一晚？”
　　“不……”孟玲下意识地就想拒绝，不想给李诗嫣添麻烦。可话到嘴边，她自己心里也确实没底，万一明天真的睡过头，耽误了正事反而更糟。想到这里，她耳根微热，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声音也低了下去：“……那，那就谢谢班长了。”
　　李诗嫣闻言，拿出手机，低头在手机上轻轻点了几下，屏幕柔和的光映着她的脸颊。设定好五点四十五的闹钟后，她将手机递向孟玲：“定好了，早上会响。”
　　孟玲接过手机问道：“那我明早给你放哪？”
　　“放你床边就行，明早我起来会自己去你房间拿。”
　　孟玲点了点头。夜确实深了，尽管心中装着太多刚刚知晓的事，但此刻她强行收敛心神，只剩下一个清晰的念头：什么都别想，必须睡着，明天绝不能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