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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巷口的残阳,像一抹凝固的血,涂抹在青灰色的砖墙上。顾承舟伸出的手,就停在这片血色的光影里,掌心向上,线条分明,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跟我走,我保你活着。或者,留在这里,等他们派来下一批人。”

      那冰冷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榔头,砸在林晚晴脆弱的神经上。她看着他,又看了看地上那两个不省人事的打手。恐惧的潮水退去后,是更深的屈辱与无力感。

      跟他走,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再一次被动地接受庇护,将自己的命运交到这个神秘又霸道的男人手中。她刚刚用尽全力挣脱父亲的牢笼,难道转眼就要踏入另一座更为坚固的,由他打造的囚笼吗?

      可是,留在这里呢?虞宏志的名字像一道催命符,让她浑身发冷。她不是不畏惧死亡,只是她想死得其所,而不是像一只蚂蚁一样,被这些权贵漫不经心地碾死在阴暗的角落里。

      尊严在生存面前,成了一种奢侈的自我嘲弄。

      林晚晴缓缓地、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旗袍上的灰尘。她没有去看顾承舟的手,而是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鹰眸。

      “我跟你走。”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但我不是你的囚犯。我有我的条件。”

      顾承舟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似乎对她此刻还能提出“条件”感到一丝意外。他没有收回手,也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她继续。

      “第一,我需要知道你的目的。你保护我,绝不仅仅是因为我父亲的托付。”她深吸一口气,将心中最大的疑惑问了出来。

      “我的目的,就是我的任务。”顾承舟的回答滴水不漏,“确保你的安全,直到北伐军完全接管上海。届时,虞宏志之流,将不足为惧。”

      这回答等于没说,却又透露出巨大的信息量。他将自己的行动与整个北伐大业联系在一起,这让林晚晴意识到,他所处的位置,远比她想象的要高,也更为复杂。

      “第二,”她继续说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沪上纱影》必须继续连载下去。我不会因为害怕就停笔。”这是她的底线,是她在这个时代立足的根基,也是她所有行动的意义所在。

      顾承舟的眼神骤然变冷,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过境。“你还没明白吗?你的笔,就是那把指向你咽喉的刀!”

      “如果连记录真相的笔都要被折断,那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林晚晴倔强地回敬道,眼中重新燃起了那簇不屈的火焰,“我之所以跟你走,是为了能继续写下去!否则,我宁愿留在这里,用我的死,作为这篇小说的最后一个句点!”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一个冷硬如铁,一个倔强如钢。他们之间的对峙,比巷子里任何的刀光剑影都更加惊心动魄。

      良久,顾承舟的薄唇勾起一抹极淡的、毫无温度的弧度。“好。我答应你。”他缓缓收回了手,仿佛刚刚那场无声的较量中,他选择了退让,“但从现在起,你的每一个字,都必须经过我的同意才能发表。”

      这是一种变相的审查,一种以保护为名的控制。林晚晴咬了咬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她知道,这是她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上车。”顾承舟不再给她任何讨价还价的机会,转身便朝巷口走去。

      黑色的福特轿车依旧停在不远处。陈副官见他们出来,立刻拉开车门。这一次,林晚晴没有再犹豫,径直坐了进去。

      车子启动,平稳地汇入车流。车厢内的气氛比上一次更加压抑。林晚晴蜷缩在角落,脑中一片混乱。她不知道自己即将被带往何方,也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怎样的命运。

      然而,车子行驶的方向却出乎她的意料。它没有驶向任何隐蔽的住宅区,反而朝着灯火最为辉煌的外滩方向开去。最终,在上海最顶级的饭店——汇中饭店门前停了下来。

      门口衣着光鲜的门童恭敬地拉开车门。奢华的水晶吊灯光芒倾泻而下,映照着来来往往的达官显贵、洋人富商与名媛贵妇。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水、雪茄和香槟的气息,与林晚晴刚刚经历的血腥与肮脏恍如两个世界。

      “下车。”顾承舟的声音将她从震惊中唤醒。

      “来这里做什么?”林晚晴看着他,满眼都是戒备。

      “赴宴。”顾承舟言简意赅。他脱下军装外套,露出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他从座位下拿出一个精致的礼盒,递给她,“换上。”

      林晚晴打开礼盒,里面是一条月白色的真丝旗袍,面料柔软光滑,在灯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领口和袖口用银线绣着细密的忍冬花纹,低调而雅致。旁边还有一双配套的白色高跟鞋。

      “我不去。”她立刻拒绝。让她去参加一场不知所谓的宴会,这比杀了她还难受。

      “虞宏志今晚在这里举办了一场慈善晚宴,宴请上海工商界、军政界所有头面人物。”顾承舟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心思,“他们正在全城搜捕一个衣衫褴褛、四处躲藏的女作者。他们绝不会想到,他们要找的人,此刻正挽着我的手臂,出现在他们的宴会上。”

      林晚晴的心脏猛地一跳。

      以身为饵,深入虎穴。这一招,不可谓不险,不可谓不毒。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看着她,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今晚,你是我的女伴。记住,收起你所有的爪牙和锋芒,做一个合格的花瓶。笑,喝酒,跳舞,别的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说。能做到吗?”

      林晚晴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忽然明白了。这不是一场简单的宴会,这是一场战争。而她,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也是他要保护的盾。她是被迫的,却又别无选择地与他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

      她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接过礼盒,在车内狭小的空间里,迅速地换上了那身旗袍。当她重新抬起头时,那个穿着破旧灰布旗袍、满身风尘的“惊蛰”,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清丽脱俗、气质冷傲的大家闺秀。

      顾承舟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艳,但很快便恢复了惯常的冰冷。他为她推开车门,自然而然地伸出臂弯。

      林晚晴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将手轻轻搭了上去。他的手臂坚实有力,隔着一层薄薄的西装布料,都能感觉到那贲张的肌肉和灼人的温度。

      当他们并肩走进汇中饭店金碧辉煌的宴会厅时,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男人英武挺拔,气场强大;女人清丽绝尘,风姿绰约。他们站在一起,如同一对璧人,天造地设。

      宴会厅里,觥筹交错,笑语晏晏。悠扬的华尔兹舞曲在空气中流淌,掩盖着其下涌动的暗流。林晚晴一眼就看到了人群的中心,那个穿着高级丝绸长衫、戴着翡翠戒指的男人。他正与一个面色阴鸷的日本商人谈笑风生。

      虞宏志,山口信夫。

      林晚晴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顾承舟的手臂里。顾承舟感受到了她的紧张,不动声色地用另一只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微微用力,像是在无声地安抚和警告。

      他的掌心滚烫,那温度透过皮肤,一直传到她的心脏。

      “顾长官,稀客,稀客啊!”虞宏志显然也注意到了他们,端着酒杯,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他的目光在顾承舟身上停留了一瞬,便立刻被他身边的林晚晴所吸引,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与探究,“这位小姐是……?”

      “我的朋友,林小姐。”顾承舟淡淡地介绍道,语气疏离,却又带着不容置喙的占有意味。

      “林小姐,幸会幸会。”虞宏志笑得像一只老狐狸,他转向林晚晴,看似随意地说道,“最近上海滩出了个了不得的人物,笔名叫‘惊蛰’,写了篇叫《沪上纱影》的小说,把我们这些做实业的骂得狗血淋头。林小姐是新式学堂出来的知识女性,想必也读过吧?不知对此有何高见?”

      来了。试探开始了。

      林晚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能感觉到身边顾承舟的身体瞬间绷紧。她想起他的警告——“做一个合格的花瓶”。然而,当着罪魁祸首的面,听着他颠倒黑白的言语,让她如何能保持沉默?

      她抬起眼,迎上虞宏志那双精明而毒辣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清冷的微笑:“虞先生说笑了。我只是一介女流,不懂什么实业大事。只是读那小说时,觉得有些地方颇为有趣。”

      “哦?有趣?”虞宏志的兴趣更浓了,“愿闻其详。”

      “比如,”林晚晴端起一杯侍者递来的香槟,轻轻晃动着,目光却清亮如星,直视着对方,“小说里写,女工们每日劳作十二个时辰,所得不过三餐果腹,生了病便被弃之如敝履。我想,这大概是作者夸张的写法吧?毕竟,虞先生今晚举办如此盛大的慈善晚宴,想必是位心怀仁善的大慈善家,您名下的工厂,断然不会发生此等惨事。”

      她的话语柔和,带着女性特有的温婉,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淬了毒的银针,精准地刺向虞宏志的痛处。她没有直接反驳,而是用一种“我完全相信您是好人”的姿态,将他架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让他下不来台。

      周围的宾客都听出了她话中的机锋,纷纷侧目,宴会厅里出现了一瞬间的寂静。

      虞宏志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柔弱的女子,竟有如此犀利的口舌。他眯起眼睛,细细地打量着林晚晴,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商品,又像是在评估一个对手。

      “林小姐真是伶牙俐齿。”他干笑两声,话锋一转,变得阴冷起来,“不过,年轻人总归是天真了些。只看到表面的悲苦,却看不到这背后养活了多少张嘴。没有我们这些工厂,那些女工只会饿死在乡下。所谓‘惊蛰’,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煽动人心,唯恐天下不乱罢了!这种人,其心可诛!”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杀气腾腾,目光死死地盯着林晚晴,仿佛要将她洞穿。

      林晚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她知道,她已经引起了这条毒蛇的怀疑。

      就在她不知该如何应对这股逼人的杀气时,一只温暖的大手揽住了她的腰。顾承舟将她向自己怀里带了带,形成一个绝对保护的姿态。

      他甚至没有看虞宏志,只是低头对林晚晴柔声说道,那声音是她从未听过的温和:“舞曲响了,陪我跳支舞吧。”

      说完,他看了一眼虞宏志,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虞先生,我这位朋友,自幼在闺阁长大,不谙世事,最是听不得这些打打杀杀的话,怕是扰了她的兴致。我们,失陪了。”

      这番话,既是为林晚晴解围,也是一种强硬的宣告。他将林晚晴划归为“不谙世事的闺阁女子”,彻底撇清了她与“惊蛰”的关系,同时用“我的朋友”这个词,警告所有人,这是他顾承舟的人。

      虞宏志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不敢发作。顾承舟代表的,是即将主宰这座城市的北伐军。他再势大,也不敢公然得罪这位手握兵权的年轻将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承舟拥着林晚晴,滑入了舞池。

      悠扬的华尔兹舞曲将他们包围。顾承舟的手有力地托在她的腰后,另一只手紧紧握着她的手。两人身体贴近,隔着薄薄的衣料,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膛的起伏和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这是他们的第一支舞。在虎狼环伺的宴会厅,在杀机四伏的暗流之上。这支舞,不是浪漫,而是战斗;不是亲密,而是伪装。

      “我警告过你,做一个花瓶。”顾承舟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压抑的怒火。

      “我做不到。”林晚晴仰起脸,倔强地看着他。水晶灯的光芒在他深邃的眼眸里碎成一片星河,让她有一瞬间的失神,“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颠倒黑白,还对他笑脸相迎。”

      “所以你就用你那点可怜的口才去挑战一头饿狼?”顾承舟的手臂收得更紧,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林晚晴,你是在找死!”

      “我……”林晚晴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脸颊也因这过分亲密的姿势而泛起红晕。她想挣脱,却被他牢牢禁锢。

      “你知不知道,刚才虞宏志看你的眼神,已经是在怀疑了?”他的声音依旧冰冷,但林晚晴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后怕,“如果不是我,你现在可能已经无法完整地走出这个大门!”

      林晚晴的心颤抖了一下。她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刚才那一刻,若不是他及时出手,后果不堪设想。

      她不再挣扎,任由他带着自己在舞池中旋转。他的舞步沉稳而精准,像他的为人一样,每一步都充满了掌控力。她被动地跟随着,身体的节奏渐渐与他合一。

      在一次旋转中,她的裙摆飞扬开来,像一朵在夜色中绽放的白色昙花。她的头微微后仰,乌黑的发丝擦过他坚毅的下颌。那一瞬间,四周的喧嚣、危险、算计,似乎都离他们远去。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这支在刀尖上跳动的华尔兹。

      她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皂角气息,混杂着淡淡的硝烟味,那是一种属于军人的、危险而又令人安心的味道。他的目光锁住她,那里面有怒其不争的斥责,有恨铁不成钢的无奈,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藏的担忧与怜惜。

      林晚晴的心,第一次,因为这个男人而彻底乱了。她厌恶他对自己的控制,却又无法否认,是他一次次将自己从深渊边拉回。这种矛盾的情感,像一张细密的网,将她牢牢缠住。

      一曲终了,音乐声歇。

      顾承舟扶着她站定,却并未立刻松开手。他低头,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

      “记住这种感觉,林晚晴。从今以后,这就是你的战场。而我,是你唯一的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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