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黑色的福特轿车如同一头沉默的野兽,在霞飞路公寓楼前戛然而止。顾承舟几乎是甩开车门,大步流星地冲进楼内。他那张素来冷峻如雕塑的脸上,此刻竟浮现出一丝罕见的、被他自己竭力压制的焦灼。

      副官陈立紧随其后,大气也不敢出。他从未见过长官如此失态。那份被揉成一团的《申报》,此刻还被顾承舟死死攥在手里,纸张的褶皱里,仿佛也浸满了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

      三楼的公寓门锁完好。顾承舟用钥匙打开门,一股冰冷的、无人居住的空气迎面扑来。房间里的一切都整洁如初,仿佛主人只是短暂外出。但他敏锐的军人直觉立刻告诉他,这里已经空了很久了。

      他快步走进卧室,衣柜是空的。他又走到玄关,鞋柜上,他留下的那把钥匙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旁边是他留下的两百块钱,分文未动,只在钞票下压着一张小小的纸条。

      顾承舟拿起纸条,上面是两行娟秀而有力的字迹:

      “无功不受禄。您的钱,我心领了。它日若有机会,救命之恩,定当相报。”

      没有落款,但那字里行间的傲骨与疏离,除了她,还能有谁?

      “好,好一个无功不受禄!”顾承舟低声怒喝,手里的纸条被他捏得变了形。这个女人,倔强得像一块石头!他给了她一个避风港,她却偏要一头扎进最猛烈的风暴里!半个月,她竟然真的把自己扔进了纱厂那种地方,写出了这篇足以引火烧身的文章!

      “长官……”陈立小心翼翼地开口,“林小姐她……会不会已经回林家了?”

      “她若是肯回家,就不会写这张纸条。”顾承舟的眼神冷得像冰,“她以为自己是惊蛰之雷,可以唤醒万物,却不知道,这雷声第一个炸响的,是豺狼的巢穴。虞宏志……他可不是靠讲道理发家的。”

      他将那张皱巴巴的报纸扔给陈立,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但那冷静之下,是更深沉的寒意:“查!动用我们所有的人,查一个叫‘惊蛰’的作者。还有,去裕丰纱厂,查半个月内所有离职女工的名单。尤其是那些只做了很短时间的。她既然进去了,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我要在虞宏志的人找到她之前,先找到她!”

      “是!”陈立领命,不敢有丝毫耽搁,转身迅速离去。

      顾承舟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公寓里,目光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这里还残留着她生活过的气息,那是一种混杂着书卷气和淡淡皂角香的、干净而倔强的味道。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她那双在混乱中依旧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那不是一双属于这个时代大多数女子的眼睛,那里面有不屈、有质问,还有一种让他感到陌生的、名为“理想”的光芒。

      他本以为,她只是个离家出走的、不谙世事的大小姐。现在他才明白,她是一团火,一团他无法掌控,却又无法坐视其被狂风熄灭的火。

      “林晚晴……”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你最好别让我找到你。否则……”

      否则怎样,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不能让她出事。这不仅仅是因为林孝先的托付,更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情绪在心底涌动。或许,是在这个充斥着麻木、妥协与背叛的国度里,他太久没有见过那样纯粹而无畏的灵魂了。他想保护那份光,哪怕那光芒的主人,对他充满了戒备与抗拒。

      与此同时,林晚晴对即将到来的巨大危险,并非一无所知,却也严重低估了其烈度。

      离开《申报》馆后,她没有回顾承舟的公寓。那笔未动的钱和那张纸条,是她最后的骄傲。她用钱总编预支的第一笔稿费,在华界一处相对清净的里弄里,租下了一间小小的亭子间。

      《沪上纱影》引发的波澜超出了她的想象。每天清晨,她都会去报摊买一份《申报》,看着自己的文字变成铅字,看着读者来信栏里那些被触动、被激怒、被感召的言语,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与使命感充斥着她的内心。她觉得自己做对了。她用自己的方式,为这个苦难的时代投下了一颗石子,而那激起的涟漪,正一圈圈地扩散开来。

      然而,危险的阴影也随之而来。

      起初,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当她去旧书店查阅资料时,总感觉有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粘在自己背上。当她走在街上,总有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她一回头,他又会装作看风景。

      历史系出身的她,对特务、暗探这类角色并不陌生。她立刻警觉起来。她开始改变自己的路线,时常在拥挤的集市里穿梭,或者突然跳上一辆即将开动的有轨电车。几次下来,她成功地甩掉了那些尾巴,但新的尾巴很快又会出现。

      他们是谁的人?是裕丰纱厂的日本人,还是那些被触动了利益的华商?她不确定。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了她的心脏。但她没有退缩。她告诉自己,这是必要的代价。如果连这点风险都承受不起,她又如何能用笔去改变世界?

      她变得更加小心谨慎,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间小小的亭子间里,继续她的创作。她要赶在危险降临之前,将阿禾的故事写完,将那些女工的命运,完整地呈现在世人面前。

      这天下午,她写得入了神,直到墨水用尽,才发现天色已晚。她必须去街口的文具店买一瓶新的墨水。她戴上一顶可以遮住半张脸的旧毡帽,压低帽檐,快步走出了里弄。

      深秋的上海,风中已经带上了凉意。街道两旁的梧桐,叶子已然金黄。她无心欣赏这景致,只想尽快买完东西回去。

      就在她即将拐进文具店所在的那条街时,一辆黄包车突然从旁边的小巷里冲了出来,直直地朝她撞来。那车夫脸上带着一种不正常的狰狞,速度快得惊人。

      林晚晴瞳孔猛缩,大脑一片空白,身体根本来不及反应。

      “吱嘎——!”

      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划破长空。一辆黑色的轿车如同鬼魅般从斜刺里杀出,以一个惊险的角度,不偏不倚地横亘在她与黄包车之间。“砰”的一声巨响,黄包车狠狠地撞在了轿车的侧门上,车夫被巨大的冲力甩了出去,在地上滚了几圈,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人群中。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周围的路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车祸”惊得目瞪口呆。

      林晚晴瘫坐在地上,心脏狂跳不止,后背已是一片冷汗。她看着那辆替她挡下致命一击的黑色轿车,车门被撞得凹陷下去一大块。车窗摇下,一个穿着便服的年轻人探出头,冲着黄包车夫逃跑的方向怒骂了几句“不长眼的东西”,然后又朝惊魂未定的林晚晴点了点头,算是致歉,接着便发动汽车,迅速驶离了现场。

      一切看起来,都像是一场意外。一场由鲁莽车夫引发的交通事故,以及一个好心路人的偶然介入。

      但林晚晴不这么认为。那个车夫的眼神,分明是冲着她来的!这不是意外,是谋杀!而那辆突然出现的轿车……也绝非偶然。

      她扶着墙壁,勉强站了起来,双腿还在不住地发抖。她环顾四周,试图寻找那辆车的踪迹,但它早已消失在车流里。一种更深的寒意从脚底升起,她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给罩住了。有人想让她死,也有人……在暗中保护她。

      是谁?

      一个身着笔挺军装、面容冷峻的身影,不受控制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是顾承舟吗?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震,随即又被她否定。怎么可能?他凭什么要保护自己?仅仅因为父亲的托付?还是因为她那不值一提的两次“被救命之恩”?她和他,不过是萍水相逢,甚至还算不上有过愉快的交流。

      她甩了甩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无论如何,这里不能再待了。对方既然能找到她的住处,并策划出如此精准的袭击,就说明她已经彻底暴露。

      林晚晴顾不上买墨水,转身就往回跑。她必须立刻收拾东西,离开这里!

      然而,当她气喘吁吁地跑回自己租住的里弄口时,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只见两个穿着短衫、流里流气的男人正守在她的楼下,其中一个,赫然就是险些撞死她的黄包车夫。他们嘴里叼着烟,眼神像鹰一样四处逡巡,显然是在等她自投罗网。

      回去的路,被堵死了。

      林晚晴的心沉入了谷底。她慢慢地后退,想悄无声息地离开,但已经晚了。其中一个男人看到了她,眼睛一亮,冲同伴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刻狞笑着朝她包抄过来。

      “跑啊!‘惊蛰’小姐,怎么不跑了?”

      “跟我们走一趟吧,虞先生想请你喝杯茶!”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紧了她的喉咙。她转身就跑,但两条腿哪里跑得过两个成年男人。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甚至能闻到他们身上传来的汗臭和劣质烟草的味道。

      绝望之中,她不择路地拐进了一条狭窄幽深的死胡同。

      “嘿嘿,看你还往哪儿跑!”两个男人堵住了胡同口,一步步地向她逼近,脸上是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林晚晴后背紧紧抵着冰冷的砖墙,退无可退。她手中没有任何可以防身的东西,只有一颗因恐惧和愤怒而剧烈跳动的心。她死死地盯着他们,眼中没有哀求,只有淬了火的恨意。

      “我就是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嘴还挺硬!”一个男人狞笑着,伸手就要来抓她的头发,“等到了虞先生那里,看你还硬不硬得起来!”

      就在那只肮脏的手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一道黑影如同从天而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两个男人的身后。

      林晚晴甚至没看清他是如何出现的,只听到两声骨头碎裂般的闷响,以及两声短促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惨叫。那两个前一秒还嚣张无比的男人,身体一软,便如两滩烂泥般瘫倒在地,不省人事。

      然后,那个身影转了过来,从阴影中走入夕阳的余晖里。

      笔挺的深灰色军装,锃亮的马靴,以及那张熟悉得让她心悸的、轮廓分明的脸。他的手里还捏着一块染血的手帕,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节,仿佛刚刚只是处理了两件垃圾。

      顾承舟。

      他终于还是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不是巧合,不是偶遇,而是以一种雷霆万钧的、绝对掌控者的姿态。

      巷口的残阳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几乎将她完全笼罩。他迈开长腿,一步步走到她面前,那双深不见底的鹰眸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压抑到极致的怒火与后怕。

      林晚晴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冲击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靠着墙壁,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顾承舟在她面前蹲下身,两人第一次处于平视的角度。他扔掉那块手帕,伸出手,用指腹粗暴地抹去她脸颊上的一抹灰尘,动作却又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像是从冰封的深海中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林晚晴,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这不是疑问,而是诘问。带着雷霆之怒的诘问。

      林晚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尽管沙哑得厉害。她仰起脸,迎向他风暴般的眼神,倔强地说道:“我写了……我该写的东西。我揭露了真相。”

      “真相?”顾承舟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你的真相,断了虞宏志和日本人的财路。他们不是会跟你讲道理的报社编辑,他们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你以为你是在唤醒民众,实际上,你是在拿自己的命,去挑战他们的底线!”

      虞宏志……当这个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时,林晚晴的心脏猛地一缩。这个上海滩大亨的门徒,以心狠手辣著称,他的名字本身就代表着权势与血腥。她终于明白,自己招惹上的,是怎样一股她根本无法抗衡的黑暗势力。

      看到她脸上终于浮现出的骇然,顾承舟的眼神没有丝毫软化。他站起身,重新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仿佛在审视一个不听话的、惹下滔天大祸的士兵。

      “从你写下第一个字开始,你的命,就已经不属于你自己了。”他冷冷地说道,“如果不是我的人一直跟着你,刚才那辆黄包车,就已经让你变成一具尸体了。”

      果然是他!那辆黑色的轿车,是他安排的!

      林晚晴的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后怕,有屈辱,有震惊,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保护的安心感。

      “你……”她想问他为什么,想问他凭什么,但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顾承舟没有给她追问的机会。他向她伸出手,掌心向上,那只刚刚才解决了两个暴徒的手,虎口处的薄茧清晰可见。

      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却有着不容抗拒的决绝。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跟我走,我保你活着。或者,留在这里,等他们派来下一批人。”他顿了顿,深邃的目光锁住她颤抖的瞳孔,一字一顿地补充道:“下一次,我不敢保证,还能及时赶到。”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